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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团圆,很像冒险

文 / 陈思呈 《 人民周刊 》(

    春节回家看到满街自行车,突然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听的声音,可能是父亲的自行车慢慢骑出巷子的声音。同样的,最害怕的声音,就是父亲打开家门把自行车搬进来的声音。简单地说,父亲回来,意味着自由的终结。

    那时候我以为“霸权”两个字是从“爸权”谐音而来的。吾乡父辈盛产大男人主义,这样的父亲为数不少,他们以管教严格为傲,也以忙于工作而不与家里人沟通为傲。这样的模式,直到他们已经变成老年,失去改变的弹力。而我们也失去反抗欲望,更愿意相信这是我们终其一生的模式。

    每年春节都有人讴歌团圆,其实团圆是不是也挺冒险的?平时分隔两地的人在距离中安全地互相思念,待到真正朝夕相处,才发现彼此隔阂如此之深,冲突如此之多,也正因为是至亲,这些隔阂和冲突更令人遗憾。

    春节了,父亲孤身一人,只能回来陪他过。可是,与他一起坐在客厅却那么尴尬,“没话说,两个人像练气功一样默默地坐着”,甚至身体靠近父亲的那一侧会觉得僵硬。很多次问自己,为什么离开父亲,就是一个正常人,在父亲身边就如此瑟缩,一年一度的团聚就像旧伤发作。

    少年时代,父子之间不曾建立链接,然后我们天各一方。在他身上,像保留一个老时代那样,保留着我少年时他对待我的模式。那种模式,往往就是责备、挑剔,有时候他把你骂一顿,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他最熟悉的、与你相处的惯用方式。

    心理学对此给出的建议也许是:要向对方声称自己受到了伤害,要指出他伤害了自己。可是,以我对这一类父亲的了解,他们听了之后,要么暴怒:老子辛苦养大了一只白眼狼;要么觉得可笑:没用,还酸扯些文艺腔。

    在小说《追风筝的人》中,我对阿米尔的父亲印象极深。阿米尔的父亲对朋友说,若非亲眼看着阿米尔从娘胎里被拉出来,他无法相信这是他的儿子,阿米尔怯懦、爱哭、孱弱、晕车、不喜欢运动,与父亲的期望截然相反。

    这不是恨铁不成钢,这是无奈,是灰心。它令阿米尔嫌弃自己:一个令自己父亲失望的人,小心翼翼地逃避父亲眼神里的厌烦,这是自己的原罪。

    每逢以团圆为主题的盛大节日,有多少人家坐在客厅里,“练气功一般默默坐着”。客厅里热闹地开着电视,晚会必有煽情的话语,听了令人尴尬,一起坐在客厅,却好像隔着两个宇宙。

    也许,成长的收获就是让我们成为自己的父母,甚至成为父母的父母。虽然,那么隔阂那么难,但我们会成长到可以医治自己的伤害和别人的伤害,可以站在盛年去理解老年,去理解那种彻底失去弹力的老年,彻底关闭,像西川所写: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在黄瓜和茶叶之间,/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在黑暗之间,白了头发,脱了牙齿。/……要他收获已不可能,/要他脱身已不可能。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下一代与我们是那么不同。有一天,我与孩子产生冲突,他生气地反驳我:“你们大人的教育很多时候就是自以为是,”他还说,“你虽然比我更了解世界,但我比你更了解自己,难道不是吗?每个人都比别人更了解自己啊”……我听着听着转怒为笑。虽然我得花精力去说服他,但我觉得他说得真好,我真高兴他能这么说。真庆幸我们的下一代能这么强烈地表达自己,他们的表白、反抗、不满,都像我们修复了的、归来的童年。

    我希望他不是那个听到我的自行车声回到家里就心头一怵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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