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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精神的“余数”

金晖 王大龙 《 人民文摘 》(

    如果你已经准备好了,我就开始说。

    当时,我正在讲一个关于王徽之的故事。故事是好故事,说的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晚上,月光很好地泻下来,大地泛起一片银光。大梦初觉的王徽之雅兴大发,突然想起自己昔日的一个朋友,立刻命仆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翌日,船至故人门前,斯人却掉头而返,留下一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千古美谈。以为故事已经就此作罢,可以为学生树立一个文人雅兴的典型了,谁料只是自欺欺人。一个学生突然发难,令我方寸大乱,不知今夕何夕。

    说话的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女生,只见她偏过头去,朝同桌嘀咕了一声:“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型吗?”话音刚落,底下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个个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我的心脏像被子弹击中,那一刻,恰似“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我感到自己的授课受到了质疑,这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脑子空荡荡的,整个人都木掉了。真的,一堂充满了谎言的课堂在我看来是误人子弟,一次没有事实依据的高谈阔论让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小丑。但我发誓我没有捏造事实,只是,它与眼前这个世界相差太远了。截然不同的时代语境,让我的诉说就像一个谎言。这样的语文课,让我显得手足无措。

    这年我23岁,还不知教学机智为何物,但已经品尝到了现实的苦涩。我开始为一种生活姿态的失去而哀伤:从容。这个曾经像标签一样贴在知识分子身上的词,自近代以降,正在以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被磔成一绺绺破烂,随意地丢弃,只剩下古书中的些许文字,供我们一遍遍地去凭吊、追思。在无数个冷月无声、雨滴石阶的夜晚,我们聆听着先贤留下来的那些黄钟大吕似的声音,抚摸着他们坚硬而巨大的背影,暗自神伤。

    那些我们还能悠游自得的时代,那些精神灿烂灵魂安逸的时代。其实又何止王徽之,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我们的文学史上从来不缺少那些从容的过客,一想到自己有幸生活在这一片先贤们曾经栖居过的土地上,我隐隐动容。可是,我已经无法感同身受。遥远的时空间隔,让我们隔桌相望,却又恍若隔世。

    心灵的纯粹已经被驱逐。生活,已经很难去挽留从容了。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想要从容地活着实在太难。不安是齐克果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基本概括,我们的社会太功利化了,物质世界的天罗地网捆绑了我们的翅膀,湮灭了我们细微的心灵诉求,活得像无土栽培的花。在社会链条和物质欲望的驱动下,每个人都被卷入到这场没有退路的竞争中,不进则退,退则可能万劫不复。成人如此,孩子的世界亦不遑多让。日前,在上海市浙江商会第九次会员大会上,阿里巴巴集团董事长马云谈到创新时说:“中国的教是没有问题的,中国的学生全世界考试最好,但育即培养文化、情商,是有问题的。”

    的确,在一考定终身的语境下,我们的学校教育一直拜倒在高考指挥棒和分数考评之下,对灵魂滋养和精神审美的长期漠视,使那些本该清澈的眼神开始蒙上了阴翳,甚至对一些清洁神性的东西产生精神性失明。他们的时间太紧凑了,有限的精力都拨给了填空和选择题,精神格局日益逼仄,神经终日紧绷在一条将断未断的弦上,属于灵魂的东西越来越少,对诗意的东西越来越隔阂,越来越多的人活得像是一个人。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升学大潮中,学生难以从容,教师也不再从容。

    令人倍感讽刺的是,那些遥远的故事今天仍在被沿用,它们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孩子们的作文纸上,而且随着学业的日益紧张,他们花在阅读上的时间越来越少,相应的知识面也变得越来越狭窄,翻来覆去掰开揉碎也就那几个典故,其使用频率甚至有增无减。以一当百,以不变应万变,这种四平八稳的“新八股文”,乍看起来热闹非凡,思虑谨严,实质上却更像是一道数学公式的推演,这样的写作缺乏真正的感情认同,剩下的只是一连串冰冷无情的逻辑符号。

    考试的红尘滚滚!我是否成了其中的一捧?不敢说自己在育人,怕惊动了冥冥中的某个声音。想起鲁迅先生在90多年前的那声呐喊:救救孩子!这句话于今天依然适用。

    对孩子身心的关照并不只是鲁迅先生。1924年,当时名动京华的梁漱溟先生离开了北大。有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是因为觉得当时的教育不对,先生对学生毫不关心。”他认为“教育应当是着眼一个人的全部生活,而领着他走人生大路,于身体的活泼、心理的朴实为至要”。梁先生离开北大的那个时代,是我们今天诸多学者著书立文、深情回望的“民国教育”时期,但犹未令梁先生满意。他的这段话使人想起《论语》中描写的场景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在这里描绘的这幅逍遥自得、从容不迫的沂水春风图,使孔子情不自禁而喟然赞叹。这并非什么“假语村言”。我既不是什么儒生,对古礼孜孜以求,也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自然也不会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因怀着对人类的爱甘愿日复一日地忍受被苍鹰啄食心脏的痛苦,但我一心向往那种旨在培养心性的教育。因为教育的正确目的,归根到底是宗教性质的东西,不能只图利益。它应该是一种精神探索,使人理解人生的意义和目的,找到正确的生活方式。

    一个有灵魂的人,一定是一个拥有群星灿烂的精神星空的人。正因为如此,我至今不敢忘记那个学生的话,它改变了我的教学走向。很多时候,残酷的社会法则就像一道四则运算,从上古一直绵延到今天,多少平凡如你我的芸芸众生都被整合归位,但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与这个时代永不同步,成为怎么也除不尽的余数。他们矗立在人类的精神星空中,闪耀的光芒使人类最高贵的思想超越时空的界限而薪火相传。这些除不尽的“余数”,有庄周,有阮步兵,有陶渊明,有李太白,有苏东坡。历史的掌纹总是惊人的类似。当我精心准备好,在每周的阅读课上试图展现他们的精神图谱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幸福的。这无关乎成绩,而是一种神性的传达,一种精神的呼唤,就像一棵树影响另一棵树。教育大计,至精至深,虽不能至,仍心向往之。我记得一个西方诗人曾经讲过:“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其实已经离我们而去。”是的,我们很忙,我们生活在当代快节奏的截面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我们依然可以选择仰望那片星空,它可以让我们的步履变得从容,不再活得像是一场抄袭。

    “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着星空。”王尔德的这句话,是对我们最好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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