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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北京的冬天

冯唐 《 人民文摘 》(

    冯唐:作家、医生、商人。现居香港。著有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等,散文集《猪和蝴蝶》《活着活着就老了》等。2013年12月5日,荣登“2013第八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引发广泛关注。

    有时候,人会因为一两个微不足道的美好暗暗渴望一个巨大的负面,比如因为想有机会用一下图案撩骚的Zippo打火机而渴望抽烟,比如因为一头长发而舍不得一个“三观”凌乱的悍妇,比如因为一个火炉而期待北京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我怕冷,我把我怕冷的原因归结于我从父亲那边遗传的基因。我老爸生在印尼,长到18岁才回国,18岁前没穿过长裤,更别说秋裤了。北京夏天最热的时候,我老爸带我去龙潭湖游野泳,我下水没几分钟,上来,面朝下最大面积地平摊在水泥湖岸,后背最大面积地接受阳光,两瓣小屁股还是冷得筛糠一样颤抖,仿佛一条刚从湖里打上来的大鱼。

    记忆里北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每个人穿着同一个颜色和式样的衣服,像是一个个丑陋的柜子在街上被搬来搬去。北京漫长的冬天里唯一的喜庆颜色是“两白一黑”,“一白”是白菜,北京冬天的主菜,通常的习惯是买半屋子,吃整整一个冬天,醋溜、清炒、乱炖、包饺子、包包子、烙馅饼,百千万种变化,不变的是白菜还是白菜。另“一白”是白薯,北京冬天唯一的甜点,买两麻袋,吃整整一个冬天。“一黑”是蜂窝煤,堆在门前院后,那时候北京大面积的没有市政供暖,整整一个冬天的温暖得意就靠它了。

    我常常因为烧蜂窝煤的火炉而想念那时候北京的冬天。

    伺候火炉是个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这个技艺由老爸掌握。最考技术的时候是临睡前封炉子,留多大进气口是个手艺,留大了,封的煤前半夜就被烧没了,下半夜全家被冻醒;留小了,不热,一夜全家受冻,加上蜂窝煤的煤质不稳定,留多少更难控制。老爸的解决办法是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常常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几声暗咳声,吐一口痰声,喝一口水声,铁钩子拉开炉盖儿声,铁钩子合上炉盖儿声,撒尿声,脱鞋再上床声。

    我对于伺候火炉的兴趣不大,但是对于炉火的兴趣很大。从脆冷的屋外进来,把千斤厚的棉衣一脱,一屁股坐在炉火旁边的马扎上,面对炉火,像拥抱一个终于有机会可以拥抱的女神一样,伸出双臂,敞开胸怀,但是又不能又不敢抱紧,哪怕不抱紧,很快身心也感到非常温暖。然后,倒转身,挺直腰板,让炉火女神再温暖自己的后背、后腿和屁股。炉火还能烤食物,白薯、汤、粥、馒头片。晚上看书累了、饿了,贴炉壁一面的烤白薯和烤好的抹上酱豆腐的馒头片都是人间美味,胜过天上无数。遇到周末,改善生活,放上一口薄铝锅,炉火还能当火锅。火锅神奇的地方是,已经吃得不能再烦的白菜、酸菜、豆腐、土豆放到里面,几个沉浮,忽然变得好吃得认不出来了,围坐在周围的家人也开始和平时不一样了,老妈转身去橱柜拿酒;老姐望着炉火,眼神飘忽;老哥热得撩起裤子、撩起秋裤,腿毛飘忽;老爸开始小声哼唱18岁前学会的歌曲。窗外天全黑了,借着路灯光看到小雪,在窗子的范围里,一会儿左飘,一会儿右飘。 

    后来,住处有了市政集中供暖,老爸还是习惯性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还是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几声暗咳声,吐一口痰声,喝一口水声,撒尿声,脱鞋再上床声。我背诵最早和最熟的唐诗之一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爸天生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但是每到冷天,每到夜晚,每到想喝口小酒,我每每闭着眼听到老爸像老猫一样爬起来,去照看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炉火。

那时候北京的冬天
绕圈
赢自己比赢别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