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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千年

梁文道 《 人民文摘 》(

    梁文道:凤凰卫视主持人、评论员,中国内地、香港及马来西亚多家报刊杂志专栏作家,著有《常识》《噪音太多》《我执》《味觉现象学》等文集。

    在台湾散文家唐诺的《世间的名字》里头,有一篇叫作《拉面师傅》的文章,写日本拉面师傅,大概有一两万字。只不过是拉面师傅而已,真值得花去那么长的篇幅吗?当然值得,因为他要写的其实是日本拉面厨师身上的那股精神,写他们如何一丝不苟、全神贯注地与一碗面“对决”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不少港人津津乐道的“职人”精神了。

    并非所有做拉面的都能达到他所认定的那种境界,而要判断一家面店是否满足最低标准的要求,我们只要观察两件事便够了。

    一是看厨房后巷的天然气桶够不够多,因为真正的好汤头是永不熄火的,如果没有足够的天然气储备,又怎能安稳妥当地保证炉火不灭呢?二是看厨师脚下有没有穿着水靴,因为煮好面条总得用手大力甩干多余的水分,所以生意好的店家,它的面锅地面总是水汪汪的一片。

    香港人那么佩服日本好些古典手艺传承者的职业精神,那么向往他们代代不绝的坚持、耐性与毅力,但大部分典型的香港人却可能是最不愿意自己去干那些事的。贪快、醒目,才是我们矢志不渝的本色。

    有一回,我看到一个以擅长炒股赚钱闻名的香港作者谈及他住宿日本旅馆的经验,其中一间日本最有名的老店在他看来竟然一无是处。他似乎是个很懂寿司的人,可他完全不能接受那家旅馆种种传统手法的落后。所以当他发现这家店没有这个没有那个,偏偏桌上置了一套毛笔砚墨的时候,就忍不住问了读者一句“够绝未”(他大概忘了,许多日本料亭送给客人的菜单都是大厨自己用小楷书写的。毛笔,也是他们守住的传统之一)。

    话说回来,日本人有时候还真是够绝的。例如京都洛北有间叫作“大德寺”的佛寺,它后门的小路上便有家开了一千多年的小食肆。没错,它真是家代代相承的千年老店,不只几乎与京都同岁,甚至可能是世上现存最长寿的食肆。他们家只卖一样东西,那便是用竹签串起来蘸酱烤着吃的日式小年糕。尽管独沽一味,尽管看似简单,可他们一家人还是全力以赴,老奶奶还是严肃地盯着年纪也不小的女儿,生怕她调控炭火的动作不对。曾经有客人和店东聊天,一边嚼着年糕一边随便指了指马路对面说:“对面那家年糕铺也很古老了,也是家名店呀。”老板先是赞同说是,然后又带着一副好像要说人坏话的神情悄声补充:“可是他们前阵子换手了。”“哦!真的吗?什么时候?”老板继续放低音量,说:“两百年前。”

    在日本,尤其京都,百年根本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入场最低门槛,开业两三百年的铺子比比皆是。更可怪的是那些老店居然还真在原来那一家人手中,没有转手,也没有更名。我曾听任职于香港大学的日本史专家官文娜教授解释,这是因为日本人讲究“业缘”多于“血缘”,注重手艺之传续多于血亲之间的恩泽。日本店东常常会把生意交给最有能力也最有兴趣去接棒的人,而不一定是自己的孩子。

    那些开了几百年的日本老餐馆虽说是在同一“家”人手中,但他们那个“家”根本不是我们中国人这种以血缘连结的家庭,中间说不定有个原来是徒弟后来改了姓氏的养子,也说不定有个招引入赘的外人,一切全凭专业上的缘分而定。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再钦羡日本那种能够坚持传统代代相承的“精神”了,因为重点根本不在什么“精神”,而在于整个产业继承办法的差异。

    按照我们这种血缘至上,家当只能留给儿子的办法,老店最多只有百年,简直就是不可避免的规律。

执著的力量
千年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