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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邓拓的爱与哀愁

邓壮/口述 李响/执笔 《 人民文摘 》(

    邓拓(1912~1966),原名邓子健、邓云特,福建福州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当代杰出的新闻工作者、政论家、历史学家、诗人和杂文家。

    我对爸爸说:“老师教育我们,犯了错误能改正就是好孩子,现在人家批评你,你只要改正了就是好爸爸。”爸爸听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向我摆摆手,我便走了。到今天,每次想起,都感到这是一笔沉重的债,人生中最后一次跟爸爸讲话,竟然讲了这么一句话。

    1929年,17岁的父亲离开福州到上海上大学,第二年就在上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以学生身份在闸北区组织工人运动。因为“左倾路线”的错误指挥,他于1932年在纪念广州起义的游行活动中暴露被捕。父亲的三哥也就是我的三伯父邓叔群当时已经是著名科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他写信给中研院院长蔡元培,请他说情,终于保释我父亲出狱。

    1934年父亲到开封投奔我大伯,插班进河南大学读书,三年后由于开封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父亲又一次被捕。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全国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迫使当局释放“政治犯”,他终于获得自由。 

    晋察冀边区有一张《抗敌报》,后来改名为《晋察冀日报》,这是抗日敌后根据地最早的一张新闻报纸。到五台山后,父亲常给这张报纸写文章,第二年春就接替舒同做总编。

    就在父亲从开封去五台山的时候,我们的妈妈也从天津离家出走奔赴延安。妈妈是在天津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进步学生,“七七事变”以后,她和一大群同学在地下党员的帮助下去延安,在陕北公学、中央党校学习了一段时间。不久,贺龙、彭真等首长轮流给学生作报告,介绍抗日根据地情况,动员学生到敌后和前线地区。我妈妈很高兴地报名去晋察冀这个最早建立的模范根据地。她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才18岁,瞒着家里出走,怎么能不想家呢?去晋察冀,离天津不就更近了?再说离开家就是为了抗日,能到前线自然愿意。妈妈说,去晋察冀的路特别艰险,经过日占区,穿越封锁线,机枪声就在耳边,学生时代的浪漫想法全都没了。几天时间,翻山越岭,过桥过河,徒步走了整整1500公里。她和爸爸可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到根据地后,妈妈在基层妇救会工作,主要是动员妇女做军鞋、做军装、筹军粮,支援前线。妇救会里有位女干部本是童养媳,但她工作特别积极,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就少了。农村家庭封建观念很重,她的公公和丈夫竟然把她活活打死了。妈妈知道了特别气愤,写了一篇通讯《血的控诉》,揭露这件事,投稿给《晋察冀日报》。

    父亲一看到这篇通讯,眼前一亮,说文笔不错,又饱含感情,作者“路群”是谁?父亲身边有位老同志,见他快30岁了,还没对象,一直想帮他介绍,我父亲这一问,他突然想到,丁一岚正合适啊!路群就是丁一岚的笔名。这位老同志的夫人刚好也在妇救会工作,与丁一岚关系很好。妈妈在边区女干部中是相貌出众的姑娘,后来边区里老人跟我讲,邓拓是才子,你妈妈是佳人。牵线人一想,他俩很般配,便对我父亲说:哪天介绍你跟这作者见个面吧?你和她聊一聊,帮助她进步,以后也好多给咱们写点稿子。父亲听明白了同事的用意,但没急着见面,而是给我妈妈写了封信。初次写信没提任何私事,只是夸奖她写了好文章,鼓励以后多给报社投稿。我妈妈这边,那位牵线人的夫人也做了工作,说邓拓是日报总编,很有才华,人品也好。妈妈收到信,看到信中潇洒的字迹和流畅的语言,感觉到这人确实有才,从此两人开始鸿雁传书。他们通了快一年的信,父亲在信中已流露出追求之意,但妈妈一直不和他见面,虽然两人相隔只有几十里路。妈妈说,尽管心里也喜欢他,但还是想再多考验考验他。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爸爸来妈妈的驻地。妈妈老远就看见他骑马飞驰而来。他骑着聂荣臻将军送给他的马,特别威武。两人到滹沱河散步聊天。聊到月亮出来,他把妈妈送回驻地,自己回报社后睡不着,写下一首《初晤》,其中有一句“矜持短语长悬忆,怅惜芜堤不远延。”意思是妈妈很矜持,不怎么说话,而他只叹惜滹沱河的河堤怎么这么短,话还没说完就走到尽头了。第二天他把这首诗寄给我妈妈,从此每隔两三天就寄一封信,每封信必配诗词。

    春天来了,父亲的驻地山野上开了满树梨花,他写好一封信,随手折下一大束梨花,交给警卫员,交代连信一起快马送给丁一岚。妈妈后来跟我们讲,收到花时她特别不好意思,她身边妇女干部都是农村的,人家心里肯定纳闷,这漫山遍野都是花,干吗还差人骑马从几十里外送来。打开信笺,见后面还附着一首诗:“镜前窗下白梨花,恍见亭亭笑不遮。春景阑珊人亦懒,心旌荡漾望终赊。山高路远声声怨,院静阳和日日斜。安得生成飞燕翼,轻身一掠入君家。”1942年的三八妇女节,爸爸和妈妈结婚了。

    从诗词里就能看出,在恋爱中父亲是个主动的人。这些诗词都是情之所至即兴写就,妈妈称他是“马背上的行吟诗人”。他的情诗不仅写一对男女的卿卿我我,也包含着那个时代的家国情怀。

    父亲访问苏联时带回一台录音机,每逢春节,我们家都要搞个家庭晚会,我们兄弟姐妹唱歌、拉琴,妈妈也唱歌,爸爸用福州乡音朗诵诗歌。但这样的音乐会也没录过几次,“文革”就来了。

    我最后一次见爸爸是他去世前的那个星期天,1966年5月15日。我们兄弟姐妹基本都是住校的,周六晚上回家,周日晚上再返校。周日离开家前,妈妈说:“阿壮,过去跟爸爸再见。”爸爸像以往一样,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拿着一张报纸在看,那上面写的都是批判他的文章。我进去叫了一声:“爸爸,我要去学校了。”爸爸把报纸放下抬起头,那就是我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他看上去非常疲惫、苍老,胡子也没刮干净。我对爸爸说:“老师教育我们,犯了错误能改正就是好孩子,现在人家批评你,你只要改正了就是好爸爸。”爸爸听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向我摆摆手,我便走了。到今天,每次想起,都感到这是一笔沉重的债,人生中最后一次跟爸爸讲话,竟然讲了这么一句话。

    直到一年多后,我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人世。很多年过去后,我们也思考过,爸爸如果不这么做,会不会和我们一家人一起挺过劫难,但结论是爸爸没有别的路。他身体很不好,战争年代腰椎受过伤,有心脏病,两次被捕入狱还落下胃病、肺病。假如他没有宁为玉碎,社会上的揪斗一开始,他也绝对挺不过去,要遭很多罪,最终被折腾死。谁愿意没有爸爸啊,但从为他考虑的角度,我想爸爸这样是一种解脱。

    妈妈事后和我说,父亲火化的那天,只有她和我三伯父、二姑在场。妈妈接到组织通知后,临时在院子里摘了几枝父亲最喜爱的紫藤花,放在他身上,对他说:“云特啊,你可以安安静静地走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云特是爸爸读大学时用的笔名,后来一直是妈妈对爸爸的昵称,妈妈要么叫他云特,要么叫他大云。

    摘自《文史参考》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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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邓拓的爱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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