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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八旬的周汉君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民政部承认他父亲为烈士；70年前他的父亲、军统北平站负责人周世光被日本宪兵队毒刑拷打后残酷杀害。
安徽省黄山太平镇的一个村子里，79岁的周汉君一直忙于寻找关于父亲的一切资料。他的父亲叫周世光，1938年至1940年曾经是军统北平站的副站长，是当时军统北平站的实际负责人。
“我父亲是一个受人尊重的英雄。”周汉君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为此，他坚持搜索着自己记忆中关于父亲的一切细节。
潜伏者周世光
“大丈夫，死就死了。你不要太难过。”这是周汉君的记忆中父亲最后的话，那是1940年，他9岁，父亲周世光被关在北京大学沙滩红楼地下室里，伤痕累累。“七七事变”之后，日本宪兵队把这所名校的地下室变成了一个审问拷打的地狱。
那一次母亲去给父亲送换洗衣服，周汉君只记得母亲不停地哭，而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轻描淡写，没有电影里烈士就义前的那种威武。不久，周世光被日本宪兵杀害，年仅32岁。
周汉君前前后后只和父亲一起生活过两年时间，但在4个兄弟之中，他已经是和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了。1935年底，经过蒋介石的南昌行营的训练后，周世光和后来任军统督察长的乔家才来到北平，周世光担任军统北平站书记。北平沦陷之后，周世光担任军统北平站副站长。
“那段时间我家经常搬家，”周汉君说，“1939年3月我和母亲到北平找到了父亲，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搬了6次家。”周汉君对其中一次搬家印象深刻，父亲急急地回来，说赶紧收拾，一家人上了人力车，邻居问起，周世光说：“带‘小蹦豆’（周汉君的妹妹，后来夭折了）去看病。”但是洋车进了协和医院，周世光绕上几绕，带着全家坐上别的车到了一处新家。周世光把儿子叫到跟前说：“你这几天先不要出去玩，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姓李。”周汉君则看到父亲拿到了新的“良民证”。
1938年，周世光曾被日本宪兵队逮捕过一次，由于应付得当，化险为夷，幸免于难。1939年10月24日，周世光在与人接头时被捕，囚禁于北京东城沙滩的日本宪兵队。
那一批被杀害的平津两站重庆特工共有14人，21人被判处10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还有2人病死在狱中。
周汉君在父亲被逮捕后也被关进了北大红楼的地下室，关了整整一夜，后来日本宪兵队认为从他们母子身上问不出太多东西，就把他们放了。
在目睹父母诀别之后，周汉君再也没有见过父亲。1940年8月25日，《北平晨报》号外一篇文章称周士光（周世光的化名之一）已经被处以死刑。周汉君的母亲黎绛英曾经去北京先农坛、地坛、永定门、八圣庙等刑场的坟地去找丈夫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国民政府给周世光的家人颁发了“陆军预备16师上校参谋周世光抚恤令”。1947年，周世光被追认了一个少将军衔，周汉君得到了一张有蒋中正签名的“哀荣状”。
在“国防部二厅”长长的走廊上，挂着军统遇难者的遗照，周汉君看见自己父亲的照片挂在右手边的墙壁上，工作人员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一位英雄，他是为国捐躯的。”
因为有一个“大特务”父亲，1952年，刚刚21岁、曾任安徽石台县县联社供销总社会计的周汉君在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中，被以“贪污罪”和“反革命罪”逮捕入狱。周汉君在监狱里待到1956年才收到了判决书，判决书的说法是：“有贪污行为”、“对自己的父亲是特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刑期是有期徒刑3年，周汉君出狱的时候，监狱的负责同志对这位高中毕业、能写能算的年轻人依依不舍，“不如你呆满第四年，我们给你开工资好不好。”
周汉君谢绝了监狱的邀请，回到村子里成了一名农民，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重新回到当地的供销社货栈工作，那时他已经50多岁了。上世纪90年代，周汉君才开始了为自己“翻案”的漫长努力，终于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干部身份。
错综复杂的身份
周世光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乱世中，受大时代的影响，个人命运有了太多戏剧性因素。
“他到底是国民党，还是潜伏进国民党的共产党？”这个问题困扰了周汉君很多年。
在追寻父亲身世的过程中，周汉君发现父亲周世光其实是湖南娄底人，在湖南他叫做周华封，娶妻曾谷珊，育有两子。可以确认的是，他在大革命时期曾经是一位共产党员，1926年曾经去安源发动过工人暴动。1928年革命转入低潮，周世光逃避追捕去了安徽石棣，在那里和小学教员黎绛英结婚，生下周汉君。
在湖南家乡，周世光被认为是一个被民团逼得下落不明的共产党。第一个妻子曾谷珊也不知道周世光后来做了军统特务，他在湖南的儿子周鼎基还以“革命有功人员子女”享受过少征公粮的照顾。
而周世光甚至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出生，他一心北上潜伏。1934年周世光联系上了昔日在安源的同事邓文仪，这位中国驻苏联使馆的首席武官曾经担任过蒋介石的侍从秘书，周世光和他联系上之后，加入了蒋介石的南昌行营成为情报人员。
上世纪80年代，湖南娄底市编修《娄底市英烈》一书，将周世光为抗日牺牲的光荣事迹列入，但当时负责娄底市地方志编修的干部也不能确定，周世光到底是带着命令潜入了军统，还是脱离共产党后加入了军统？因为革命低潮时期，确实有很多人在压力下重新做了抉择。
为了搞清楚父亲的身份，周汉君找到了当年和自己的父亲一起从湖南逃到安徽避难的陈恕，陈恕后来在一座县城做小学老师。
“你去找刘少奇，他是你父亲的老同事，他可以帮你。”这是陈老师对周汉君的建议，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周汉君也曾找到过以前和父亲同事过的熊召璧女士，她曾经被军统安排扮演过周世光的“假太太”，但在真太太到北平后，她就搬走了，有点像《潜伏》里翠平的角色。周汉君向她问起自己的父亲，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人审慎，从不多言，不知其渊源。”熊召璧说。
随着知情人的相继离世，周世光的真实身份成为一个难解的谜，但是他为抗日捐躯的事迹毋庸置疑。
1984年周汉君重新工作之后，曾经借去北京出差的机会找到民政部，询问能否承认自己的父亲为烈士，但是当时的政策是，“国民党军队将士在正面战场上牺牲的，可以追认为烈士。”当时接待周汉君的干部非常尴尬地说：“您父亲是被宪兵队逮捕杀害的，不符合条件。”
2005年4月，两岸关系出现转机，国民党主席连战访问大陆，周汉君又一次找到民政部，得到的回答和21年前如出一辙。
“我只想问一句，我父亲因为抵抗日本侵略而被宪兵队杀害了，你说，他应该算是什么人？”周汉君这样问相关部门接待来访的干部，而回答几乎一致：“从个人感情上，我认为他是民族英雄，但是政策……”
周汉君手头父亲的纪念品寥寥无几，几个父亲手写的信封，几张老照片。他本来有一张父亲手写的遗嘱，是母亲拿回换洗衣服时在血衣里拆出来的，显然这是一封早已写好的遗书：“吾为国事，今以身殉，从容就义，古人难之。吾获师承相国文公（文天祥），凛存燕都之正气，虽死犹生……”
周世光的这份遗书在周汉君被判刑的那一年，被安徽石台县法院拿去装入了案件卷宗，现在周汉君只保留着复印件。
当然他忘不掉里面的任何一个字，他已经默默地背了成千上万遍了。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