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夏天的灌浆、初秋的沉淀,中秋过后,在四川省眉山市的永丰村,稻谷的籽粒饱满起来,白色的胎体丰满圆润,而包裹它的谷壳经阳光的朗照,愈发接近黄金的颜色。进入十月,哪怕是阴天,永丰村四周的稻田依旧浮现金子般的光泽,好像过往的阳光桌布般铺在这块土地之后,就再也没有撤去。稻谷、苞谷、小米……供养人类的粮食作物,在秋天从绿色向金黄过渡,似乎想以此表明,阳光在它们成长的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稻谷归仓,意味着长达几个月的劳作没有被辜负,同时也意味着来年的生活有了保障,土地上辛劳的人们终于可以松弛下来。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来年的一切又可从容地去安排和处理。多少年了,大地一直按照自身的节奏,周而复始,一年一季,或者两季,完成着生命的一次次轮回。
眉山市的地理位置算是中国南方,却是长江以北,这儿一年只能产一季稻,而且秧苗育得早,为的是稻谷收获以后,空闲下来的土地还有充裕的时间另作他用。每一年,谷雨之后,随着寒潮天气结束,气温会很快回升,眉山被寒冷束缚一个冬天的土地,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四川农民勤劳,身体里有一架与生俱来的钟,春节过后不久,他们便能听到时针分针催促劳作的咔哒声。当布谷鸟鸣叫着从土地上方飞过,就没人再坐得住,于是,稻谷在他们手中开始了新的轮回。种子晾晒后,浸泡在适宜的水温中,农民在其中加入适量的杀菌剂和营养液,以保证大多数种子能发芽。整个过程,令人想起新婚不久的人家,新娘坐在安静的屋子里,嘴含笑意,缝制着婴儿出生之后所需的鞋子和肚兜。隔天,农民来到待育的秧田,均匀地撒上种子,然后再覆盖上肥沃的泥土。大地的子宫,又一次接纳了着床的生命。
站在永丰村稻田边,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只有土地是等待的。村子右侧,是从成都通往云南昆明的新建铁路,时速已近200公里,而左侧则是成都至乐山的高速公路,车流如织,令人眼花缭乱。那是两条速度的“血管”,一晃而过的钢铁巨兽携风从上面掠过,感觉它们永远也停不下来。时间在这儿仿佛被撕裂,快与慢、笃定与游移,它们的对比是那样鲜明。好在有我视野里的这片土地,作为天府粮仓的一部分,它在时间冲刷下不为所动,按照自身节奏承载着四季轮替与植物的轮作,成为所谓时间这条大河里的中流砥柱。
在眉山,立夏前后栽插下秧苗,到了小满,秧苗会陆续长出分支,它的植株更健壮,根系更发达,自然也能从泥土里获取更多的营养,稳稳妥妥有了一副少年的模样。只需三四个月,眉山的万顷稻田,植株将抽穗,并开出稻花。农历六七月,炎热的气候适宜万物生长,每个置身稻田边的人,便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稻香。谷穗的籽粒灌浆的过程,会散发出一种让人心旌摇荡的气息,让人联想到邻家有女初长成。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魔幻玩具铺》一书,开篇第一句话便是:“十五岁那年夏天,梅勒妮发现自己的身子是肉做的。”对于描写一个人的成长,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句子了。而在大地之上,只要你留心观察,每一年,你都能够感受到植物生长时那蓬勃的生命力。
二
除了土地之外,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越来越快,包括那些被人为加快生长周期的植物。我想起了我的外祖父,他当年跟随滇军北上抗日,记住了自己扎营的每一个村庄。用身体丈量过的土地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段路程,它都会进入你的记忆深处,并在未来的日子里缓慢发酵,重温,缅怀,追忆。可我如今不论是从昆明抵达成都,还是从成都抵达北京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路途中留下的大多只是机场的印象。大地在机身下沉默,厚实的土壤、流淌的江河、崛起的群山……它们看上去在缓慢移动,其实是飞机在空中迅速驶离,大地是永远守候在那儿的。它等待着我们有一天幡然醒悟,以双脚的方式亲临,学会像种子那样,扎根下来。所以,当我置身于永丰村,望着那些等待收割的稻谷,我的内心有淡淡的不想与人言说的欣喜。眼前这片土地已被国家列为不可更改的永久基本农田,也就是说,它过去是农田,现在是农田,今后还会是农田。生产稻谷,种植蔬菜就是它的使命。
在日新月异的今天,我喜欢看土地按部就班,我行我素,坚定,不随波逐流。通常,按部就班被人们看成是保守,缺乏创新,不敢大胆跨越,但在我看来,它却是土地遵循的基本法则:三月育秧,四月栽种,七月灌浆,到了农历八月,稻谷渐渐成熟,植株由代表生命力的绿色,向代表收获的金黄色过渡。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稻谷的最后成熟还需气候作最后的助力,方能籽粒饱满。现在终于到了大功告成的时刻。
对于一般的土地而言,从春到秋的热烈给予,已经耗尽了它一年中储积的地力,有经验的农民会让它休耕,就像秋收以后,丰收的农民会犒劳耕牛,以表彰它一年的辛勤耕作。南方的一些地区,甚至将这样的犒劳提前到春耕,他们将糯米做成米团,喂给即将“出征”的耕牛。有了人与牛的合力,再加上老天爷风调雨顺的照顾,未来的丰收便可期待。
但在永丰村这儿,肥沃的土地不用休耕,岷江带来的无尽养分,可以让这块土地持续为庄稼生长提供足够的地力。稻谷收割入仓之后,土地再次空闲下来。一年中余下来的日子,恰好可以种植一季蔬菜。所以不久以后,我眼前这片正在被收割的稻田,将被一片绿油油的西葫芦取代。为什么种西葫芦?因为这种蔬菜对气温相对挑剔,8℃以下,它停止生长,然而气温要是超过30℃,它的生长同样会变得缓慢。因而十月以后的永丰村,恰好有那么一个时间段,在气温上满足西葫芦生长的要求。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土地孕育万物的节奏。等西葫芦采收完毕,空闲下来的土地还会被充分利用,新旧年交替的日子里,更多的蔬菜会被种下:萝卜、黄瓜、姜、扁豆、辣椒、春莴苣、芹菜……它们是秧苗培育之前,从这块土地上走过的暂住民。大地上不停轮换生长的粮食与蔬菜,年复一年,构成了植物的时间表盘,有经验的农民,能够通过粮食以及蔬菜的生长,判断出时间的水流,大概流到了一年中的什么位置。
三
由于上苍的特意安排,四川盆地成为适宜人类生存的米粮仓。而由岷江和沱江合力造就的成都平原,因为土地肥沃和物产丰富,被称为“天府之国”,永丰村所属的眉山,便是这天府之国的腹心地带。前面提到的各种各样的蔬菜,被聪明的当地人制作成泡菜,眉山成了中国“泡菜之都”。
四川是中国的泡菜大省。眉山,以一市之力,包揽了全国泡菜市场1/3的份额、四川全省70%的份额。泡菜,是川菜的灵魂。在没有冷藏设备的古代,借助盐和水的护佑,食客们实现了季节的穿越,让他们在冬天,在一年中的任何季节,都能够享受到春天的恩泽。
中国作为农业大国,曾创造辉煌的农业文明,其中就有泡菜不可磨灭的功绩。泡菜历史久远,《诗经》中的《小雅·信南山》说:“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意思是田中搭着窝棚,田边种了瓜果。削瓜泡成酸菜,用以祭祀先祖。愿我们得以长寿,接受上天的福佑。诗中所说到的“菹”,便是古代的泡菜。这个象形字,“且”象泡菜坛之形,在泡菜坛里盛上盐水,放入土地上生长的蔬菜,就有了能够穿越季节的泡菜。
可别小看了眉山的泡菜,某种程度上,它养育了唐宋八大家中的苏氏三杰。历史上曾有苏轼与三白饭的故事:一碗白饭、一碟白盐、一碗白萝卜,这样的搭配,可算得上是最简约的饮食。白萝卜用盐腌制,其实便是泡菜的简易版。因而,无论是作为父亲的苏洵,还是作为儿子的苏轼与苏辙,都写过与泡菜有关的诗文。苏辙在《寄孙朴》中写道:“羡君不出心自如,北潭秋水多鞭蕖。青荷包饭蒲为菹,修然独往深渊鱼。”写泡菜的诗词,苏辙写得比父亲苏洵、哥哥苏东坡都要好,但苏东坡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到了后世,人们把眉山泡菜叫成东坡泡菜。
苏东坡不仅是大文豪、大书法家,还是令人羡慕的美食家。传说他每餐必吃泡菜,无论是在京城做官,还是后来被贬黄州惠州儋州,他随身都带有泡菜罐。今天中国一些地方泡菜的传统,往历史深处追寻,会发现有苏东坡的贡献。东坡肉、东坡肘子、酸菜鱼……这位热爱生活的美食家,其味觉的最初启蒙,或许就来自故乡眉山的泡菜。
眉山的东坡泡菜,遵循的也是土地处乱不惊的自然法则。望着永丰村两侧的高速交通线,我感到人类似乎从远古时代起,生活便一直在加速。弓箭的发明,马的驯化,都是人类早期追求速度的证明。上世纪30年代,哲学家罗素曾感慨,过去150年来,科技产生的影响,大大超过农耕文明以来人类所受影响的总和。今天的人类,在追求速度的道路上高歌猛进,甚至试图篡改土地固有的法则。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有一些东西可以慢下来,像土地那样,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快是奔目的而去,慢追求的则是过程。比如东坡泡菜,就是慢的艺术。种植、采摘、筛选、清洗、晾晒、腌渍、发酵、加工、包装,一坛东坡泡菜最终走上餐桌,得经历几道工序,浓缩多少光阴?
泡菜的好坏,很大程度取决于泡菜的“老母水”。眉山的东坡泡菜,时间最长的老母水,据说早到1902年。横跨一个多世纪的老母水,在时间的作用下,含有种类繁多的微生物和丰富的有机酸,它们能形成稳定的乳酸菌群,从而保证泡菜的口感与品质。在眉山的一家食品厂,我见到场坝里摆放着数以千计盖着斗笠的陶制大缸,里面装着四川特产豆瓣酱,每逢天晴,工人们会将斗笠揭开,让豆瓣酱在阳光下晾晒,时间长达数月之久。望着那些因晾晒时长不一而呈现不同颜色的豆瓣酱,我看到的不仅是传统美食,也看到了“时间的艺术”。
唐代贺知章在《回乡偶书》里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从小离家,老了还能返回出生地,是因为山川大地,甚至少小离家时的道路都还保持着原样。今天生活在都市的人们,外出半年,也许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即便是在自己从小生活的城市出行,也常常要借助导航。好在还有大地在沉默地等待。
坐在永丰村坚实的土地上,望着那片铺陈到视野尽头的稻田,我意识到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类最终都需要粮食养育,而粮食,就仰仗我身下的土地。大地按照时间节令,遵循自然规律,源源不断为人类提供活下去所需的粮食和蔬菜,它无言地等待着我们去耕耘、去播种,这是土地的责任,也是它教给我们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