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天,我回国到天津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之后,与正在国内出差的先生会合,两人抬脚直奔东北。那一年,恰逢我们俩到黑龙江省呼玛县兴安公社(今属漠河市)插队落户30周年、成婚20周年,作为纪念,约定了这次返乡之旅。
那个年代,国内除了飞机,地面交通还很紧张,但北国的各个售票窗口,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看我们的证件,都优先通行。几乎是一口气,我们就径直跑到了大兴安岭的腹部——加格达奇。那里,每天有一趟开往漠河的慢车。
我们登上硬卧车厢,便听见隔壁的餐车里已经人声嘈杂。探头一看,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喝酒猜拳。一会儿,有位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壮实大汉,走进卧铺车厢,他好像眼前没人一般,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铺位。当壮汉听说我们来自国外,是原来在兴安下乡的上海知青,眼睛顿时亮了,脸盘柔和亲切起来,他伸出手说:“我姓夏,欢迎欢迎啊,你们还想着咱这儿,来来来,我带你们去餐厅,那边县里几个领导都在呢,我给介绍介绍……”我家先生笑着婉拒:“领导们都忙着呢,咱们一块儿聊就行啦。”
车终于启动了。列车员刚过来检完票,随车的警察又过来了,因为这趟列车行走的是中俄边境线,所以要查验旅客的身份证件。当我们掏出外国护照的时候,老夏的目光一下子警惕严肃起来,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我还是清楚地觉察到了。我开始注意起眼前的这位东北汉子:脑门开阔,鼻挺,眼目机灵,肩厚膀宽。
列车警察仔细询问了我们到访的目的地和访问对象,才通过验查。老夏则告诉我们,现在中俄两国搞经济合作,对外交流多了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老夏对四周的人头很熟,左邻右舍的旅客都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到处把我们抬出来:“快见见,他们可是当年的上海知青,特地大老远地赶来看老乡!”这么一招呼,马上就有人过来问长问短,也有人往我们手里塞吃的,我们在国外早已习惯了的人际距离感,就此秒破。
大家热烈地围坐在一起,说着过去的故事。也许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人,享有共同的青春,说着说着,大家的眼睛都有些湿润,那一刻,老夏拉着我先生的手,反复地说:“你们知青艰苦,真不容易啊……”那夜,睡在我们上铺的壮汉老夏,竟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第二天,我们继续瞎聊,老夏虽没说自己具体做什么工作,但对漠河的情况似乎很了解,他告诉我们,兴安公社现在都改建制为乡了,那边的人他都熟,他先提示了一连串我们毫无所知的人名,接着,忽然说到了大河西村的曹克俭和于明亮,那瞬间,我的心突地一跳,这可是两位我们极为敬重的乡亲长辈——我一下子握住了老夏的手!
奔跑的机车响起悠长的鸣笛,卷滚着大地的气流,也搅动着我们激动的心。
傍晚时分,列车终于到达我们旅途的中转站阿木尔。老夏和几位旅客非要送我们下车,还和我们合影留念,分手时老夏又提醒我们,这里只有一处涉外宾馆,这几天如果有问题可以找他,并递上自己的名片。我一看,他原来是漠河某个部门的负责人。
阿木尔是一个林场的地名。1969年,我们下乡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原始森林,以后,听说沿着大兴安岭里侧正在修筑一条铁路,从塔河延伸至漠河的西林吉。而这阿木尔,就是其中一个站点。从阿木尔林场到兴安乡,每天清晨只有一辆长途班车,由于山里的路况复杂,气象千变万化,这趟班车还不能保证定期发车。所以,我们先打听好明天的班车信息,然后才去了老夏说的涉外宾馆。
涉外宾馆是座三层小楼,在一片木刻楞(俄罗斯族民居)的矮屋中,有点另类。更意外的是,楼里没有其他住客,也没有热水。天一黑,气温骤降,冻得我们毫无办法……
又是一个北国之夜,直到凌晨,才朦朦胧胧地好像睡着了。朦胧中,楼道里突然传来了人声,紧接着,有人边敲门边大声叫着先生的名字,很急促。我还糊里糊涂以为是幻觉,但睁开眼睛,看见真的有人进来了,来者竟是老夏,后面还跟着一位年轻人。
老夏说,昨夜到了县里,想来想去仍不放心我们,就立即叫了辆吉普车再折回来,今天直接送我们去兴安。想到漠河距离这儿至少也有几百里地,老夏为了我们,竟彻夜未眠,深山里赶黑路,如此热情,让我和先生感动得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表达感谢。
老夏带来的那个年轻人,不由分说地帮我们提起行李往外走,我们只好盛情难却地跟在后面。吉普车先把我们送到一个树林里的招待所,那儿有热水暖气,还有炸果子、白面馒头和高粱碴子粥。待大家刚吃饱喝足,车轮就转开了。
年轻的司机开车飞快,老夏则在旁边打盹。我们睡意全无,各自想着心事。经过二龙河大桥,先生要求停车,1970年他曾在这里待了3个月,天天夜里数着星星,枕着狼嚎。而我一下车,林子里松枝的清香,伴着小咬们无声地扑了过来,刹时,眼窝就热了……
中午时分,车穿过兴安乡镇,停在一栋新盖的大屋前,屋前的院子里,有人正在打柈子。我一眼就认出,那不是老詹家的小詹豁牙子吗?他的大名叫詹庆祥,他的两个弟弟曾是我的学生。小詹虽然头发花白了,但也一眼认出我们,拍着手惊喜地大喊:“那不是小范儿和王老师吗?!早听说你们俩成一对啦,你们可是第一波回来的人呐!”
小詹好像也认识老夏,忙拉着我们进屋坐。马上,我的学生詹庆慧和他媳妇过来了,庆慧已是乡里的干部,他媳妇还是副乡长。乡间的消息飞得特别快,没一会儿工夫,哗啦啦冒出来一屋子的人,大多是我过去的学生,大家乐着闹着,我被团团围在中间……
这一切,老夏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只听见他对庆慧说:“我送他们到家了,就完事啦,你们可要好好招待啊!”然后,又过来与我们再次握手:“你们慢慢唠着,我得去乡里啦!”
浓浓的归乡情,在这个北国之夏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