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08月1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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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在阿里望天河(我们的节日)

徐 剑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08月10日   第 07 版)

  西藏阿里的星河。
  (新华社发)

  农历七月初七是中国七夕节。作为一个蕴含丰富的传统节日,七夕承载着中国人对情感、对生命、对宇宙的无尽想象与美好寄托。今天,我们特别邀请两位作家讲述他们的“七夕故事”,分享他们的岁月幽思与人生感怀,以飨读者。

  ——编者按  

  

  一

  七夕那天傍晚,阿里天空很亮,离天黑早着呢,太阳高高地,照在昆仑山和冈底斯山上,与夏日雪山相辉映,折射雪山起伏的曲线。

  少年望星空在乡场,中年守七夕在京城,暮年呢,他最想在离天河最近的地方,望星空。

  那天下午,太阳钟盘刚偏移四点,他出狮泉河,向南,从阿里首府往阿里天文台驶去。天文台建在离狮泉河30公里的山脊上,海拔5100米。数日前,他去札达县象泉河畔的底雅乡,曾途经阿里机场,驶上界上达坂,远眺天文台,方知此为世界上观宇宙天河最佳拍摄机位。到阿里望天河,源于少年秋场上望星空的一场梦。

  彼时,他还是一个幼童,听奶奶讲天上牛郎织女星的故事,宇宙、星空、天河,令他无限向往。他问奶奶什么时候能看到牛郎织女下凡人间,奶奶说七夕。他们划船过去吗?奶奶摇了摇头说,牛郎织女住在一条银河的两边,相望千里万里远,天河千丈万丈深,船是渡不过去的。那靠什么摆渡?

  喜鹊的翅膀啊。奶奶说,搭成一座鹊桥啊,让牛郎织女七夕相会。

  人走在喜鹊的翅膀上,会掉下去啊!他向奶奶提出异议。

  牛郎织女是羽化成仙的天人,踏云驾雾,不会掉下来的。

  我要看牛郎织女鹊桥会!

  等到七夕吧,奶奶说。

  立秋后,七夕便近了,云岭下的夜空晴得好,天似穹窿,深邃而纯静,像秋潭里的一湾清波,与天井里井水一样蓝。那天七夕将晚,奶奶在天井里放了几个草墩,点了一盏油灯,将她的爱孙揽在怀里,天渐渐黑了,星星从夜的腹部钻了出来,像天神扔下的一把钻石,一闪一闪地,更似夜空中一双迷人的秀眸。他问奶奶,牛郎织女星在哪里?也许是因为坐天井观天吧,局限了他的视界。奶奶指着最亮的两颗星,说那就是牛郎织女星。他第一次循奶奶所引,找到了牛郎织女星。后来他读杜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想起与奶奶共话七夕的一幕,内心充满了温馨和感动。只是星星太小,距他也太遥远了,远得无法够得着。

  能将星星摘下来了吗?他问奶奶。

  除非你坐在秋后的打谷堆上,奶奶告诉他,那里离天河最近,是高天上的人间。

  他向高原上的阿里天文台驶去,终于遂了高台上望星空的夙愿。车子在冈底斯山山脊上前行,盘旋向上,一圈一圈大迂回,山重水复间,天河在上,冰河在下,向着天文台驶去。最后等高线,居然像上苍之手,在穹隆银城上的涂鸦,大写之字一弯连一弯。登高台而观天河,吉普车盘桓于道,不啻是他少时绕着晒场上的打谷堆,转了好多圈。晒场上,刚收割的稻谷堆,垒成了像吴哥窟一样的佛塔,有十七八座之多,峙立夜天。在星可数月可鉴的夜晚,他和同伴开始围着这些宝塔转,终于在两个谷堆的间隙,找到相互攀爬的草墙,脚手并用,使出少年洪荒之力,终于登塔顶,就一头扑在谷堆上,仰望星空。

  星星躲进夜幕里,他只好在稻谷堆上翘首以待,等它们一颗一颗,从天门中跳出来。

  等星星出齐了,就朝他奔来。

  风自西向东,稻谷的香气若有若无。家无余粮的他想,要是家里有这么多稻谷,妈妈就不用去山村借粮了。此时稻谷的香气,抓不着也留不住,只能存在心里。

  虫鸣空旷,亦非聒噪,反倒安神。他躺在微热的谷堆上,头枕着手,望着星空。渐渐地,神游了,星星在天在四方,也在家,稻谷在地在天,在他左右,最后都装进了他的梦里。

  二

  他醒来的时候,确信是妈妈把他抱回了家。

  那是他幼年的星空。

  幼年愚智,不知天地也有所属,五气五元素相生也相互制衡,但能感受每颗星星的喜悦。它们三五以变,神秘跳跃,与他遥遥相望,而又临照他心。幼年懵懂,不明白星星与爱情有何联系,天上地上,十万八千里,何与爱情有关?

  转眼高中毕业了。那一年,16岁的他走出家门,步入军旅。在长途跋涉中,他开始明白,星与爱,牛郎与织女,银河与喜鹊的神话,是凡间俗子想要达成的一个心愿。这个心愿需要在遥不可及之间,寻找一个内外兼有的支点。

  星空与大地上下照映,斗转星移改变着星象,也牵动着尘世。上古之人能划分疆土,也能划分星空,能为大地的品物命名,也能给天上的星星取名。他们仰观天文,俯勘地理,把对星相的想象发挥到了极致,于是天上人间有了繁复的推演。

  牛郎星和织女星,本不是同处一宿,它们只是夏夜中明亮的两颗星体,却要被人间划上一条银河,又搭建了一座喜鹊之桥,让牛郎与织女在七月初七的晚上千里相会。至于两颗星会不会在那晚相处在同一位置,他没法考证。

  文化变神话,只需要一座桥。而万千百十之策就是宇宙的一座喜桥,它让自然与人、物与相、虚与实有了创意的高度。

  在此他也想借道而行。喜鹊能在银河之上为牛郎和织女搭上一座喜桥,那他也趁此向喜神借道了。

  于是他有了行远的星空。

  多年后,在西藏阿里,他见到了无与伦比的星空。阿里的星空通透洁净,星星铮亮有质,让人有伸手可摘的感觉。

  望着满天星斗,他想到的还是那块坚强不息的土地。繁星如金色的青稞,从圆融的天仓撒下。它撒在高原上,高原的鸟兽有食,百神得祭,众生康宁。

  在这里,在中国西部的生命禁区,他写下了《金青稞》《西藏妈妈》。他想,老有所养,幼有所倚,众生皆安。没有什么比生存、比生命更为紧要的事了。

  在阿里的星空下,他看到了离天最近的老阿妈,她们三步一磕头,相信一线炊烟也能抵达所愿。

  在这里,他也想到了仙逝四载的妈妈,她只相信行远能抵达所愿。星空下,他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那个贫瘠年代,妈妈的祈愿真的是低入尘埃,当他穿着新兵“国防绿”回家告别时,妈妈说:“到部队去吃一顿饱饭吧。”那是贫瘠土地上的母亲,在饥荒中最为低沉的声音。这低沉的声音把他瘦弱的身体托起,游离远方。

  大板桥是昆明东郊的古镇,田坝里种稻谷,而山村种的是荞麦、土豆、玉米。那时,过了次年3月就开始粮荒,爸爸妈妈又得带着他到山村里借粮。有借必有还,借得6斤土豆,来年秋收要用一斤大米还回6斤土豆,;借得3斤玉米,来年秋收要用一斤大米还回3斤玉米。

  借粮是一种贴近土地的苦行,由此他也闻到了泥土的芳香。

  在妈妈的辛苦中,他高中毕业了,快16岁的他站在古老的宝象河前,迷茫,不知路在何方。有一日,他坐在河岸边写写画画。一位个子高挑、讲着流利普通话的军官走过来,看到第一眼就问他,想不想当兵去。他赶紧说,当然想啊。

  第二天,这位军官就到学校了解情况。学校的老师都说,他是年级里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就这样,他被带兵的排长要到了部队,走进了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

  出发前一天,他戴着“雷锋帽”,穿着长而宽大的军装站在妈妈面前。妈妈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根本就没有起来。她养的四个儿子像一窝燕子,头燕要飞走了,怎能不伤心。他不知道哪一句话可以安慰妈妈。第二天报到,妈妈去送他了,他站在队伍里,不敢看她一眼,他知道,只要回头看一眼,心立刻会碎掉。

  很多年过去,妈妈八十高龄,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什么人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但是在弥留之际却突然问他:“徐剑,你什么时候转业。”这一刻,他拉着妈妈的手,泪水,哗就流下来了。妈妈的记忆中还是她那16岁的儿子。

  事实是,他16岁出去,61岁归来了。61岁的他,站在阿里的星空下,不知道哪一颗是妈妈。但是他知道,在千万颗星中必有一颗是妈妈,是她照亮了他的生命。他双手合十,托星空稍句话:“妈妈安息吧,孩儿已如您所愿。”

  他躺在谷堆上很久,秋雨下过的打谷场上,雨水渗入稻穗里,白天太阳一晒,有一种蒸发感,身上暖暖的。此刻,他感觉自己睡在上天与大地的子宫里,静静地等待,等星星一颗一颗,从天门中跳出来。

  人间、天上,银河,真有惊为天人的仙眷吗?一念秋风起,一夜胜千年,谁共此情乎?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他躺在打谷堆上睡着了。一弯黄月如钩,也是一艘金色的帆船,载着他远去,离天已经很近,近到快够得着天上的星星了。他仿佛觉得身上长了双翼,其实是谷堆上涌来了朵朵白云,为他插上了白色翅膀吧。

  三

  他醒来的时候,确信是妈妈把他抱回了家。

  那是他幼年的星空。

  雪风又给了他飞翔的翅膀。

  车子终于抵达阿里天文台,天还很亮,离暮霭落下来,还有好长的时间。西藏阿里天文台、拉萨当雄羊八井宇宙线观测站,还有四川稻城宇宙线测量站,国家在这些地方投入大笔资金,安装了世界上观测星河的最佳位置和最好设备。

  他61岁到了阿里。

  那天落幕时分,穹窿下,四野皆黯淡,唯有冈底斯山顶,一条巨瀑般的星河奔至眼底。昨夜星辰,今夜星辰,从天河极远流来,大的、小的、对峙的、重叠的,宇外一天河,地球亿苍生,每个人如同天上的星辰,一颗、两颗、八颗、十颗,在广袤无垠的太空里,并不闪亮,如此寂静。但是,当千万颗星,亿万星辰,组成九天之上的宇宙河时,那就是一道滚滚的巨星流啊。

  在那里,坐在阿里的穹窿银城的土地上,他忽然想到自己刚完成的《中国原子城》一书,写中国第一个核武器制造基地的故事,并献给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书中,他发问:谁是中国的“两弹之父”,谁又是中国版的格曼夫斯?王淦昌、彭恒武、邓稼先、于敏,还是李觉将军?!然而书稿杀青时,他蓦地发现,中国举一国之力办大事情,每个人都如天河里的一颗星,闪烁着自己的光芒。

  尘埃落定,历史化作碑碣般的文字,每个人都是这部史诗里的一个方块字,一颗天河中的无名星。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在中国核武器制造基地里工作过的人,都是“两弹之父”,但又都不是。他们是无名的星辰,只有在特殊时刻,才会偶然露出星光。这让他想起了“两弹一星”元勋于敏说过的一句话:“核武器是成千上万人的事业,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只是一个小卒。”谁是中国的“两弹之父”,答案已不言而喻,中国原子城里的众生啊。

  昨夜星辰昨夜风,今晚星光灿然。当他61岁退休回到家乡云南时,在昆明开了一个文学发布会“青稞怒放”。这一天,他看着故土的山水,仰望云岭的星空,水还是那湾水,山还是那座山,星空还是那片星空。61岁与16岁的差别就是,青春已随流水逝去,而故事可以从61岁再开始。

  因此他61岁的行程开拔了。

  行走,让他看到,听到了那些惊涛骇浪的故事。当他站在阿里的星空下,仰头,繁星一片。顿感,他的爱在此也在彼。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去吧,天下有情人,到阿里观天河,共七夕,宇宙城里响起鹊语唱晚,犹如暮天梵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