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08月03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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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消夏往事

肖复兴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08月03日   第 07 版)

  张 石绘

  二  闸

  盛夏三伏天,老北京人找乐儿最好的去处之一,是东便门外的二闸。

  二闸,又叫庆丰闸,在出东便门东三里处。大运河到通州后流进北京城,必经此地。当初从东便门的大通桥往东,一共修有五个闸,都是为了蓄水,以备进入北京城的河水变浅,妨碍船只运输。史料记载:“所谓二闸者,即二道水闸也。闸前有水搭浮桥,闸堤甚高,由上至下,成一十余丈瀑布,河身深阔,河水清漪。”清诗更是很直白地形容为“五闸屹屹蓄水利,奔流直下跳圆珠”。

  因有如此水景,二闸成为五闸中最出名者。清代北京风土掌故《天咫偶闻》中说:“二闸遂为游人荟萃之所,自五月朔至七月望,青帘画舫,酒肆歌台,令人疑在秦淮河上……随人意午饭必于闸上,酒肆小饮既酣,或征歌板,或阅水嬉,豪者不难挥霍万钱。”足见那时候三伏天二闸周边的热闹景象。特别是此地的小孩子,水性极好,外号叫“水耗子”,可以站在瀑布高处,待游人将钱币乃至鼻烟壶、戒指扔入水中后,跳进去捞出,这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一个节目。

  对清末民初的老北京人而言,想到消暑游乐,二闸与什刹海齐名。1927年,沈从文和胡也频曾一同游二闸,那时候,还有“水耗子”为他们表演跳水捞钱的游戏,而且还能看到以前十来丈长的运粮船,只不过改成了娱乐喝茶的场所。沈从文曾感慨,人们“把喝茶一类北方式的雅兴全部寄托到这运河最后一段的二闸”,具有“雅俗共赏的性质”。民国中期之后,什刹海渐成气候,又近在内城,沈从文所说的二闸的这种性质与意义,便差了很多,日渐萎缩。特别到了大通桥随蟠桃宫前后脚被拆,二闸彻底消亡。如今,在二闸处新修了一座庆丰公园,为人们提供一个老北京消夏的回忆,可徜徉流连。

  酸梅汤

  酸梅汤,是北京人夏日必需的饮品。以前老北京街头到处有卖,小贩敲着冰盏,吆喝着:“酸梅汤,真叫凉,闹一碗您尝尝!”他不说买一碗,而说“闹”一碗,这是老北京话,充满浓郁的地域风味。

  老北京卖酸梅汤,以信远斋和九龙斋最出名。民国时,作家徐霞村说,“北平的酸梅汤以琉璃厂信远斋所售的最好。”那时候,有街头唱词唱:“都门好,瓮洞九龙斋,冰镇涤汤香味满,醍醐灌顶暑氛开,两腋冷风催。”说的就是这两家。信远斋在琉璃厂,九龙斋在前门的瓮城,民国时瓮城拆除后,搬到肉市胡同北口。

  新中国成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到上世纪80年代,信远斋一直在琉璃厂。梅兰芳、马连良等好多京戏名角,都爱到那里喝这一口。店里一口青花瓷大缸,酸梅汤冰镇其中,现舀现卖,每碗上面,必要浮一层薄如绵纸一样的冰。还没喝,看着就清凉透心。后来有一阵子,店名改了,酸梅汤还在卖,兼卖一种梅花状的酸梅糕,颜色发黄,用水一冲,就是酸梅汤。我去北大荒插队后,回北京探亲,特意到信远斋买这玩意儿,带回北大荒,用水冲成酸梅汤,以解思乡之渴。

  读金云臻先生《饾饤琐忆》,才知道九龙斋和信远斋的酸梅汤各有各的讲究。九龙斋的,色淡味清,颜色淡黄,清醇淡远;信远斋的,色深味浓,浓得如琥珀,香味醇厚。

  那时候,九龙斋和信远斋这样的老店,做出的酸梅汤之所以被北京人认可,首当其冲是原料选择极苛刻,乌梅只要广东东莞的,桂花只要杭州张长丰、张长裕这两家种植的,冰糖只要御膳房的……除此之外,制作工艺也非同寻常。曾看《燕京岁时记》和《春明采风志》,记载大同小异,都是:“以酸梅合冰糖煮之,调以玫瑰、木樨、冰水,其凉振齿。”看来,关键在“煮”和“调”的火候和手艺,于细微之处见功夫。

  门  帘

  对于住在平房里的百姓来说,立夏这一日,就开始换窗纱,搭天棚了。清竹枝词有道:“绿槐荫院柳绵空,官宅民宅约略同,尽揭疏棂糊冷布,更围高屋搭凉棚。”这里所说的“搭凉棚”,便是老北京四合院讲究的“天棚鱼缸石榴树”老三样中的“天棚”。这里所说的“糊冷布”,就是要在各家的窗户前安上新的纱帘。

  在没有空调的年代,凉棚和帘子是度过炎热夏天的必备品。不过,能搭得起凉棚的,得是有钱人家。清同治年间《都门杂咏》有诗专门写道:“深深画阁晓钟传,午院榴花红欲燃,搭得天棚如此阔,不知债负几多钱。”说的便是钱少的人家搭这样的凉棚是要负债的。对于一般人家,帘子比凉棚实惠,即使再贫寒,为了透风防蚊虫,窗帘和门帘也是要准备的,哪怕只用便宜的冷布糊的和秫秸编的。不管什么样的帘子,各家门前必有。

  这样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候,不少人家不再用秫秸了,改用塑料线绳和玻璃珠子穿成珠串,编成帘子,还有用印着电影明星或风光照片的旧挂历,捻成一小截一小截,就像炮仗里的小鞭差不多大小,用线穿起来。明星易容,风景变体,挂历的彩色变成了印象派的斑驳点彩,很是流行了一阵。

  当然,这是只有住四合院或大杂院才有的风景,人们搬进楼房里,这样的帘子渐渐被淘汰在历史的记忆里了。记得当年在天坛东门南边新建的一片简易楼里,我还曾经见过有人家挂这样的帘子,风摆悠悠的样子,多少有点儿老北京的旧日风情。如今,人们的生活条件提高,早已不需要这样的物件,时代的变化,帘子成为注脚之一。

  花格纸窗

  以前,大多数人家用的是花格纸窗,夏天到来时,即使不能像富裕人家似的换成竹帘或湘帘,也要换上一层窟窿眼儿稀疏的薄薄的纱布,好让凉风透进屋里。

  老北京的花格窗,清代夏仁虎在《旧京琐记》里曾给予特别的赞美:“京城屋制之美备甲于四方,以研究数百年,因地因时,皆有格局也……夏日,窗以绿色冷布糊之,内施以卷窗,昼卷而夜垂,以通空气。”

  他说得没错,一般的窗户都会有内外两层,只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和他所说略有不同,窗户外面的一层,糊窗户纸,里面的一层,则糊冷布。我们管这种冷布叫“豆包儿布”,土白色,很便宜。绿色冷布有,得是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较少见,卷窗则更少见。

  外面的一层窗是可以打开的,往上一拉,有一个挂钩,挂在窗户旁边的一个铁钩子上,旁边还有一个支架,一撑窗子就支了起来。如果夏夜窗外正好有树荫,有明亮的月光,晚风习习中,绿叶枝条的影子,摇曳映衬在窗户纸上和冷布上,变幻着好多奇怪的图案,很有一种在宣纸上画水墨写意的感觉,是玻璃窗上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曾读到诗人邵燕祥先生的一则短文,题目叫《纸窗》。他说的是1951年的事,郑振铎的办公室在北海团城上的一排平房里,他去那里拜访,看到写字台临着一扇纸窗,郑振铎对他兴致勃勃地说起纸窗的好处,它不阻隔光线。事后,邵燕祥回忆那一天的情景写道:“心中浮现一方雕花的窗,上面罩着雪白的纸,鲜亮的太阳光透过纸,变得柔和温煦,几乎可掬了。”将纸窗的美和好处,以及人的心情乃至梦连在一起,写得那样温馨。

  对于北京的纸窗,邵燕祥还写他自己的另一番感受,“也许明清以后的人才用纸糊窗,也才领略此中的情趣。月明三五照着花影婆娑,这是温馨的;若是霜天冷月,把因风摇晃的枯枝的影子描在窗纸上,可就显得凄厉了。”他说得真好,夏天纸窗,好处明显;冬天,薄薄的纸窗,是难敌朔风扑打的。

  纸窗是过去时代的产物,已随着人们生活居住条件的变迁渐渐被淘汰了。不过,北京人过去消夏祛暑的法子,也不是都被淘汰掉了,酸梅汤现在依然是北京人夏日心头之爱。时过境迁,避暑有了新的妙招,但始终不变的是人们对生活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