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傍晚,入秋后的靖安,天空一半阴着,一半晴着。秋风起,飘过一阵冷雨,雨歇后,我们采访团最后一站,来到江西省靖安县高湖镇老虎墩遗址。
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存,居然起名老虎墩,说明此地以前或有华南虎出没。车子在一个高台停下。跳下车,越过丘陵之脊,往前方走去,目之所及,一条河谷渐入田野,秋收后的稻田,仍残留稻子的草根。打谷机打过稻谷的清香犹在,那是童年熟悉的味道。右边是临河高台,4个考古探坑里,工人正在发掘一个红土包裹的黑陶罐子,考古队员在一旁拍照、记录。我取脚边一块红土,揉碎,掬一抔于手心,向同行者说,“我触摸到春秋时代的气息了”,引得同道一阵大笑。
13年前,就是在这里,薄胎蛋壳黑陶觚的出土惊动江右(文中指江西)。它们从数千年前的地层浮了出来,挟着灵气、神气和匠气,与齐鲁之地的黑陶连成了一线。
“黑如漆,亮如镜,薄如纸,硬如瓷”,这最薄处达毫米级的陶器,古人是如何烧制出来的?
一天,靖安县委书记将考古专家修复的蛋壳黑陶觚,带到伍映方处,对他说:老虎墎出土了这件4000多年前的黑陶器,堪称精品,应该让更多人知道它。凭你一身祖传的制陶技艺,可以复制它吗?
伍映方:我试试吧,文物能否让我好好看看,琢磨几天。
书记:可以,已经修复好了,不能有任何闪失啊,否则拿你是问。
第一次见伍映方,是两年前在他的靖窑陶瓷坊。这里环境古朴,不仅挂着明清时期的匾额,还有一条老榆木长案。他坐在我们对面,与他对视时,被他的一双眼睛打动了,准确地说,是他的眼神。与人说话时,他的眼神是凝聚的、沉静的,一双黑陶般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深邃、内敛、宁静,仿佛要看穿历史。
这眼神是从新石器时代的黑陶嬗变而来的吗?大道如砥,伍映方是否看到了夏商时代的城邦,还有那松烟袅袅的黑陶窑址?
古风从潦河吹来,寻风而前,我蹲下来,从稻田探方泥堆,攥一把泥土,是造出蛋壳黑陶的泥土吗?
二
蹲在老虎墩新挖的历史夯土层前,嗅着泥土的远古味道,我蓦地意识到,人类与陶器相伴久矣,从目前的考古发现看,已有约2万年了。而黑陶,出现相当早,大约在中国的新石器时代。黑陶中的蛋壳黑陶,胎质细腻,胎体极薄,表面还抹有一层薄薄的黑衣,胎体厚度仅1毫米左右,非常均匀,故名蛋壳黑陶。它的发现,令世人震惊,被考古学界誉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
江西靖安老虎墩2011年出土的蛋壳黑陶觚,距今约4500年历史。可以说,黑陶觚代表了江右新石器晚期陶器制作的最高水平。它与山东龙山的蛋壳黑陶觚,同属新石器时代,其制作之精致,考古研究价值之高,不言而喻。
伍映方能破译黑陶的密码吗?他从潦河吹来的山风中,找到了历史的链接。数十年前,与靖安一岭之隔的万年县仙人洞遗址,曾出土蛋壳黑陶觚,与靖安老虎墩隔岭辉映。伍映方特意去江西省博物馆考察,直面一尊尊蛋壳黑陶觚,他的灵魂震颤了,这么精良的制作、优美的线条、明亮的色泽,即使在制陶技艺十分发达的今天,也难以复制。可是几千年前的制陶艺人,却达到如此登峰造极的水平。那双沾着黄泥的陶工之手、几千年前的靖安人的手,几十年前父亲的手,自己的手,在伍映方眼前叠映在一起。
三
伍映方已记不清,到父亲这代,伍家的陶瓷作坊传了多少代。往前说,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都是制陶手艺人。伍家,算得上是陶艺世家。伍映方从小看着父亲做陶的背影长大。父亲伍先崇,湖南娄底新化人,13岁学艺,心灵手巧,制陶工序样样精,先后在娄底、怀化等多家陶瓷厂担任技术骨干,后来被作为技术人才引进到靖安。
伍映方3岁那年,乡下传闻要发生大地震,奶奶非常担心,急忙让儿子将伍映方哥俩接到陶瓷厂。没过几天,哥哥上小学,扔下伍映方跟着父亲去上班。他用敏感闪烁的眸子,审视制陶人的天地和一双双灵巧的手。
好奇的他玩起了泥巴,黏黏的黄泥里有灵动的火焰在燃烧,泥巴和坯胎让他产生了亲近感,窑火照亮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那窑火的松烟,让他痴迷。暗火、红火、黄火、橙火、紫火,他一眼看过,就知道多少摄氏度,脱口而出,让父亲惊讶万状。父亲的徒弟夸他是最小的窑火师。后来,到了读书年纪,他不得不离开泥巴的世界,进入学堂,一路读到高中。但他心牵陶泥,高二时,正式向父亲提出学习制作陶器的想法。
伍映方对父亲说:我要让黑陶的色泽之美、造型之美、装饰之美,在中国重放异彩。父亲摇头,说自己当了一辈子陶工,没多大出息,儿子不应该围着陶窑转,考个大学,毕业后谋个好差事,比当陶工体面啊。伍映方说:我快18岁了,该为父亲扛起家庭的责任,若去读大学,家里的负担更重。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考得起,砸锅卖铁也要供。伍映方回答:我志在制陶,纵使读四年大学回来,还跟你制陶啊。热爱是成就事业的老师,老爹收下我吧。父亲沉思良久,终于说:好吧,我成全你,但我有一个要求,不学则已,学就要超越你的老爹,成为一代制陶大师。
四
10年跟着父亲学,10年跟着天下陶工学,10年跟着自然万物学……一晃,伍映方在陶瓷世界浸淫了30年。他徜徉在陶器的世界里,尝试制作各种各样的器皿。紫砂、红陶、白瓷、青花,一一试过。他去全国各地的陶窑,江西景德镇、江苏宜兴,还有山东、福建、浙江,有好窑的地方,都待上一年半载。各种技法,也一一学过。他的技艺提高很快,做出来的陶器很受欢迎。陶瓷制作的十八般武艺,七十二道工序,从挛窑、淘土、拉坯、成型、装饰、上釉、烧制,他操作自如。用师父的话说,你只要给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烧出陶器来。所有的蛰伏似乎都在等待这一天,将失传几千年的蛋壳黑陶觚制作技艺复活。
凝视蛋壳黑陶觚,伍映方的灵魂震颤了。仿制、复活黑陶技艺,三十年功名泥与火,只为这一天。
2012年春天,伍映方开始试制蛋壳黑陶觚。他遐想,古代黑陶艺人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都能做出蛋壳黑陶觚,当下的条件这么好,凭自己娴熟的手艺,是可以做出来的,况且还向县委书记拍了胸脯,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啊。
但真正制作起黑陶来,他才感觉实在太难了。黑陶制作技艺已断代几千年,无古代制黑陶技法可依,唯有靠经验和灵感。那一刻,伍家世代传承下来的技艺呼之欲出,一步步朝他走来。经历一次次否定、否定之否定,失败、毁掉、重做,伍映方发现最关键的是闯过拉修薄坯的第一关。
蛋壳黑陶觚薄如纸,最薄处仅0.2毫米,那蝉翼般透明的薄,需要上等泥料。那些日子,只要不下雨,伍映方就带上工具出门,跋山涉水,在靖安的山水之中埋头跋涉,像找金矿一样寻找合适的泥料。终于,他在渔桥村挖掘到一种可塑性强、细腻度高的白胶泥:这种泥料具有较强的黏合性,拉坯过程中张力很强,且不会太粘手,有利于薄胎的制作。
原料有了,怎样才能凭一双手,把它拉成均匀的、蛋壳一样薄的坯胎?这又是一个新挑战。伍映方婉拒所有访客,将自己锁在工作坊里,夜以继日地苦练拉坯。饿了,妻子将饭送到工作间,困了,在椅子上躺一会儿。他像着了魔一般,反反复复地拉坯、修坯,再拉坯、再修坯……原本堆放在墙角高高的泥料,越来越少,而他的手,则越来越巧:由此厚彼薄,到厚薄划一;厚度由1毫米到0.9 毫米 、0.8毫米……他还在拉坯,他在挑战极限。终于,伍映方攻下了拉坯这一关,娴熟地拉出1毫米以内的薄胎了,最薄处仅0.2毫米。
还没顾得上高兴,伍映方开始钻研如何将薄如蛋壳的坯胎装进窑里。行家皆知,薄薄的坯胎放进匣钵,再放入柴窑内合适的位置,其技术难度不亚于修拉薄胎。移动中哪怕身体有轻微的抖动,蛋壳坯体都可能裂开,即使是裂开发丝般细缝,坯胎也报废了。为越过此关,伍映方向太极师傅学习,摸索出一套独特的呼吸法,他称为屏息静气法。屏住呼吸,身轻如燕,用“轻功”送蛋壳黑陶坯胎入窑,终于安然无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点火。
五
炉火纯青是烧窑的一种境界。于伍映方而言,是对窑火风向和温度的把控。制陶界有句话,“三年出一个状元,十年出一个窑火师”。可见窑温控全局。至于柴烧,就更难控制火候了。因为柴烧是一种古老的技艺,其火候和方向的把握,全靠人的判断,难度相当高。
现代制陶,很少再用柴烧。但在伍映方心中,那团火是那样迷人,那样神奇。柴窑,是人与窑的对话、火与土的共舞。柴烧作品拥有的浑厚内敛的质感,其“火痕”与“灰釉”所构成的自然美妙的纹路,是其他方法做不出来的。
柴烧得先有柴窑,砌窑和补窑称为“挛窑”。伍氏靖窑呈龙窑状,一座长36米,有12个窑包,倚丘陵而建,一排向上,另一座9米长,皆是伍映方与父亲的心血之作。远远看去,像一条龙盘踞红土丘上。伍氏靖窑乍看普通,却暗藏玄机,首先要有坡度,以便控制风向。然后再贴好用耐高温的黏土制作的窑砖,全凭挛窑人的经验和感觉,不用吊线和模板支拱。父子二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双脚双手,踩泥、成型、晾晒、烧炼,制成一块块窑砖,再经反复试验,历时一年之久,终于砌成“靖窑蛋型龙窑”。这种窑既有传统龙窑的长处,又结合了北方馒头窑的优点,窑温可达1200摄氏度左右。
万事俱备,蛋壳薄坯胎有了,龙窑有了,柴火也晒干了,只欠一炬火。
火起,紫烟冉冉,一炉柴窑需烧60个小时,期间,窑师不眠不休,轮班投柴。柴的种类、投柴的速度、环境气候、氧气进入量等,都会影响窑内作品的色泽变化。伍映方说,那些日子,七魂六魄都附在窑上,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卧,眼观火光、火候,操作不能有半分差错。哪怕错投一捆柴,也会令窑内的作品毁于一旦。夏天蚊虫围攻,冬日里冰凝江右。整整一年,伍映方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只待蛋壳般薄的黑陶横空出世,人间复活。
然而,烟火冷却,开窑了,最初几窑却连黑陶的影子都未见。千辛万苦,全部希望化作泡影,还有每一窑几十万的成本啊。怎么办?放弃,还是接着实验?做出蛋壳黑陶只是还原复活一种古老的制陶工艺,市场前景并不明朗,搞下去就是烧钱。最初几窑皆不成功,啃完老本后,伍映方差不多身无分文了。摸着每次烧窑记录的一沓沓数据,再侧看四周的废品,伍映方很纠结。
若是放弃,另起炉灶,烧制市场上最热门的陶器,伍映方心有不甘。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只差一步了。他对妻子说,我再烧最后一窑,若还不成功,就收手不干了。说这句话时,伍映方眼里是一股执拗。妻子点点头。2013年,伍映方已过不惑之年,但他和自己过不去,必须要烧“最后一窑”,让新石器时代的蛋壳黑陶觚重现人间。
最后一窑,从点火那一刻起,伍映方神经就绷得紧紧的,心里默默祈祷。终于,一件黑中留着些许白的作品,惊现眼前。他惊喜万状,这一窑,改变了他的命运。
天见晓焉,曙光乍现。此后,伍映方反复试烧,终于觅得真谛,渐渐掌握了断代几千年的技艺,用靖安的泥土制成配比,用天然柴火,烧出了里外全黑、蛋壳薄得均匀、质朴纯粹的黑陶。蛋壳黑陶觚,重生了。
六
2014年,伍映方成功复烧出古法柴烧蛋壳黑陶觚。他采用靖安本地黏土,全手工制作,柴窑烧制,成功全面地恢复了老虎墩遗址出土的蛋壳黑陶的古法制作技艺,使失传已久的宝贵技艺重现于世,具有很高的传承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与经济价值。
此后,靖安黑陶制作技艺成功申报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伍映方成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靖窑被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授牌“黑陶研究基地”。
“太妙了!”全国各地的考古和制陶大师手捧蛋壳黑陶觚,惊叹不已。伍映方在复烧黑陶的基础上,把黑陶从600—900摄氏度的烧成温度提高到1280摄氏度以上,成功破解了温度超过900度就烧制不成黑陶的难题。还有不上釉,通过天然材料配比和工艺创新,加上足够高且均匀的温度,黑陶表面无釉而能产生釉面光泽,这也是一个突破!
此前,伍映方曾用十多种硅酸盐化工原料,制作了木叶天目、油滴、兔毫、虎斑玳瑁等多种名贵黑釉瓷。但柴烧黑陶后,他推翻了自己的结论,认为这不是古法。他用泥土与草木灰液来上釉。当灰烬和火焰直接窜入窑内,产生的落灰经高温熔成了自然的灰釉,坯胎在与火的接触过程中,器皿表面发生微妙变化,使陶器呈现出天然的模样:色泽温暖,层次丰富,质地粗犷有力,图形为天工所制,大拙若巧。伍映方拇指与中指轻弹质朴浑厚的陶器,钟磬玉盘之声回响,这是来自大自然的声音。
新石器时代的蛋壳黑陶觚制作之谜被破译了。得此消息,北京大学考古专家李伯谦来到伍氏靖窑考察。手抚蛋壳黑陶觚,见惯太多珍宝古董的老专家激动不已,惊叹地说:“奇迹啊!千古黑陶制作之法,被一个当代黑陶工匠破译了,了不起。”
荣誉也纷至沓来,“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技术能手”“中国好人”“江西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伍映方依然心静如水,每天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待在作坊里,和泥料、火焰对话,和古人对话。他觉得陶瓷的每一个元素,都有自己的语言,甚至每一把火,都有自己的语言。
如今,他创办了非遗展馆和黑陶体验室,集传统黑陶古法技艺研究、传承、研学等于一体,向世人讲述远古黑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