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文学观察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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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一事,终一生(创作谈)

祝 勇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04月25日   第 07 版)

  祝 勇

  《祝勇著述集》

  《祝勇故宫系列》

  我很早就对汉字表现出由衷的迷恋。我相信汉字是古代中国人最伟大的创造之一,对中华文明有奠基之功。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汉字当作一种语言交流工具,任何一种文字都可以是语言交流工具,但汉字不同,它决定了中国人的审美方式和思维方式,甚至决定了我们文明的走向。假如没有汉字,还有王羲之、颜真卿吗?假如没有汉字,还有李白、杜甫吗?试想,王羲之、颜真卿若用英文写书法,李白、杜甫用拉丁文写诗,会怎样?月落乌啼、江枫渔火,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浓缩的世界,有立体的层次,有无穷的魅力。

  我从小喜欢读书,是因为那些书是用汉字印刷的,哪怕是外国文学,也是翻译成汉字的。所以我是从汉字笔画的转折中去了解世界,去体味人生的。汉字是长在我们身体里的文字,是我们生命中的文字。假若我们的文字不是汉字,我简直不能确定我是否还会热爱文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沉醉在汉字的世界里,至少在读中学时,就开始在自习时读托尔斯泰、雨果、茨威格,把物理、化学这些教科书衬在外面作挡箭牌。到北京上大学,正逢上世纪80年代,莫言、余华、马原、王安忆等作家的作品方兴未艾,我被他们的文字所吸引。我读莫言的《红高粱》,读王安忆的《小鲍庄》,读张承志的《黑骏马》,读马原的《虚构》……这些文字给我带来的冲击力,至今记忆犹新。我崇拜写作者,惊奇于他们能在方寸之间创造一个浩瀚无穷的世界,他们是真正的魔法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一心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作家,哪怕成为他们的十分之一也好。我从那时就开始写作,当然还不能叫写作,最多只能叫写,从自不量力的年轻时代,一直写到今天。

  自1993年出版第一本习作,转眼30多年过去,我拉拉杂杂写下几十本书,有小说,有散文,有非虚构,也有学术理论文章,约数百万字。2013年起,东方出版社陆续出版《祝勇作品系列》,收选了我的12种单行本。202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祝勇故宫系列》也刚好出版了12卷,其中有“艺术史三部曲”(《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画之美》《故宫的书法风流》),也有“非虚构三部曲”(《故宫六百年》《最后的皇朝》《故宫文物南迁》)。虽然还没有收入我的第三个三部曲,即长篇小说“《国宝》三部曲”,也不包括我正在写作的多卷本《故宫艺术史》,但依旧有人说,我写得太多了。不知从何时起,我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写作。在我看来,没有量,哪来的质呢?其实,我写得不能算多,只是因为每日坚持,从不放弃,集腋成裘,慢慢就显出了规模。

  写作不是一时的选择,而是一生的事业。俄罗斯出版《托尔斯泰全集》多达90卷,这是一个终生写作者所累积的成果。我不敢与托尔斯泰攀比,但我知道写作有赖于日复一日的努力,偷不得懒。有人认为我写得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许多比我更有才华的人中途转行,少有人能在写作的世界里从一而终。时过境迁,和我一批的写作者,变成了寥寥落落的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创作是一条艰苦的路,需要上下求索,许多人等不得,转而谋求功和利。但写作这件事,恰恰与急功近利没有关系,不仅“急”不得,而且也没有什么“功”和“利”。

  当代文学史上我最敬佩的作家是柳青先生,他当年为写《创业史》而自降级别,放弃在北京的优渥生活,到陕西省长安县挂职县委副书记,其实是在皇甫村扎根。脱掉了四个兜的干部服,换上农民穿的对襟袄,他把自己变成农民的一员。他的《创业史》,自1953年动笔,直到他1978年去世仍未写完,真正成了一场文学马拉松。正是这种在今天看来具有某种自我牺牲精神的写作,使得已经完成的两部《创业史》(原计划写四部)成为当代文学经典。在红尘世界里,柳青的做法可能有点迂;但在文学的视野里,他却成为永恒。

  择一事,终一生,这在今天成为一句流行语,但说起来简单,真正做到,又是何其艰难!我之所以一路写来,心无旁骛,不能只用“坚持”二字概括,归根结底,还是热爱——如我前面所说,对汉字所缔造的那个博大、深厚、瑰丽的世界充满迷恋。写作不是苦刑,而是一种精神享受,乐中有苦,苦中有乐,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之付出。我无法摆脱它,更不愿摆脱它。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富足,什么样的现实利益,都无法取代文字世界里的自我实现感。好的文字,可以让人获得力量。更重要的是,写作赋予我们独立的人格,一个优秀的作家,是自己文字世界的主宰者。

  倏忽间,人生已过大半,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然是“尘满面,鬓如霜”了。蓦然回首,不知道算是成功还是失败。或许人生根本就没有什么成功与失败,只有选择不同而已。人的一生不可能面面俱到,一种成功可能就意味着另一种失败,反过来,一种失败也暗藏着另一种成功。我选择在写作中度过此生,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无怨无悔。

  很多人知道我,是因为我写故宫。今年初,在我的好友、辽海出版社社长柳青松的动议下,《祝勇著述集》第一批作品出版。这套著述集涵盖范围比《祝勇故宫系列》更广,因为我的笔下不只有故宫,还试图容纳一个更加深远广袤的世界,不只有时势、王朝这些宏大主题,更含纳了小桥流水、紫陌红尘里的日常生活,以及蕴含在日常生活里的文化乡愁。因此这套书中有记录我多年行止、领略山河、感悟人间的散文(《月枕山河》),有我向前辈大家访谈求教的对话(《大家的大家》),有我关于写作的粗浅感言(《历史的复活术》),有我回答媒体采访一抒胸臆的表白(《文学的故宫》《洞见故宫之美》),甚至有我与名家师友的通信精选(《恰如灯下故人》),还有一些著述正在整理,不日也将收入文集中。总而言之,这是一套跨文体的著述集,有著,有述,还有一些体现我创作历程的原始资料档案,生动还原了我在文字世界里寻寻觅觅、上下求索、一路走来的艰辛,也透露出“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的快意与自足。

  (作者系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