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作家出版社)虽然写的是别人的故事,但更像是我的童年回忆录。全书开头,上世纪70年代的麦收场面,是一个孩童的记忆。一个孩童的蒙昧无知,几多欢乐与新奇以及贯穿全书的童年游戏、劳动饮食、婚丧嫁娶等乡村诸事,在当时的我心里,是那么神秘、奇异、温暖、安宁。
我9岁转学到西安,离开了中原乡村,在城市生活了40多年。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曾以为再也不会回去,不会介入故乡的生活,以为从此切断了与乡村的联系。
走上写作之路后,我时常感到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回来吧,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于是,中年的我回到故乡,用不知是自己人还是外来者的目光打量它。我不在的这些年里,它依然如故,该有的都有,该发生的都已发生,像祖国大地上的每一个村庄一样,有所变化,又没有变,变了的是人们随时代而动,纷纷走出家乡,到外面去讨生活;不变的是,人们依然爱着它,无论走多远都心怀家乡,挣了钱带回村里。那些在外几十年的人,老了也想还乡,死了也要埋进祖坟。
乡村其实没有凋敝,它也不可能凋敝,因为土地永远是最宝贵的财富,创造生生不息的价值。我们看到的“变”,有时候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比如土地由能人集中承包。
一年的多数时间,我故乡的村子里人少,很安静,过年时人们从外面还乡,带回财物、带回信息、带回故事、带回纠葛。各种款式的服装、异乡的味道和气息从祖国各地、四面八方,向乡村蜂拥而来,如乱石纷纷投入水面。迎面遇见一个人,推门进入一个家,都是一串故事、一段起伏、一台大戏。那边纠纷不断,闹声不绝,这边喜事盈门,合不拢嘴,一个小小的事件或者一句话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全村,并且衍生出很多版本,因为乡村是平摊开来的,没有隐私和秘密。经历近1个月的热闹,村庄又归于平静,等待下一年的欢聚。
其实在广大乡村,几乎每个家庭都能写一部书,每个人都有话说。不能小看那些普通农民、家庭妇女,他们也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他们的所思所想、人生故事绝非孤例。因为生活中的每个事件几乎都是紧贴时代步伐和政策变动,风往哪里吹拂,人们看向哪里,这就是世风吧。名词也是不断更新,最早的生产队挣工分,后来的包产到户责任田,直到今天的土地流转……时代发展和每一个大政方针都在乡村投下浓重的影子。乡村也是步步紧跟,生怕自己被时代列车抛下、甩出。当然,这是多余的担心,我们这个农业大国,任何时候也离不开农业、农村、农民。作家其实不用虚构编造什么,睁大眼睛观察,就会获得丰富的创作素材。
乡亲们知道我从事写作,会主动讲给我听,哪怕是几个句子,都生动而鲜活,这就是我作品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细节和语言的来处。我只需要时间,能够坐在电脑前,关掉某一些开关,打开我的心,接通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和他们感同身受,就可以了。
书中故事的时间跨度有50年,从上世纪70年代直至当下。讲述中原大地、颍河流域一个叫前杨的村子里,那些可亲可爱的普通人、小人物的命运与生死,写他们和土地的关系,写他们的生活变迁,写时光更迭,岁月流逝。
芬芳,是女性的芬芳,也是土地的芬芳、岁月的芬芳、情感的芬芳。无论如何弱小,如何卑微,不论好人“坏人”,我都愿意书写他们,我想写他们在人世间的行走,想写他们对于生活、对于人间的热爱和眷恋。我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两个词:“大地”和“温存”。置身于那样的大平原,你会感到大地是一个永不疲倦的伟大存在,它一年四季都生长庄稼,当然也长着杂草,它告诉人们:我养育一切。秋冬之后,收了玉米、大豆和红薯,在小麦没有种上或种上之后未及出芽的那些天里,大地裸露无边,如母亲苍凉的胸膛,更显崇高与悲壮。经人提醒,我才发现自己作品中常用“温存”二字,我觉得这是人与人之间最理想的相处方式,同族同类相互友爱、理解、帮扶、包容。我一直在寻找和记录这种“温存”之感。
我欣赏那种顽强的、积极的、旺盛的,甚至是强悍的生命,比如杨烈芳这种亮丽光辉的形象,杨素芬这种自强自尊、自洁自爱的形象,罗巧芬这种善良仁慈的形象,我也写到那些平凡的、懦弱的、自私的、无奈的叹息。
除了时代、故事和人物之外,我尽力书写生活中的细节和大地上的生命。“天空辽远,白云悠悠,玉米腰间挂着盒子枪,黄豆棵全身披满小弯刀,这个季节,大地总是这样,一望无边,玉米黄豆,黄豆玉米,外加一点花生地,高高低低,低低高高,不知疲倦地铺展,单调成一部史诗”“全仁叫他们不要捏死那虫,好赖是条命,叫它活着吧。孩子们把那虫子在手里玩弄得都热乎了,丢手放了它们,被翻转得全身发了烧的虫子头晕目眩哧哧哧快速爬走了”。我愿意写这些微小的生命,用一个作家的眼光注视它们,安妥它们,我愿意歌颂大地的品质,这些看似与故事无关的场景,却最是能托起一部长篇小说雄厚的基座,使其氤氲着生活的气息和美好的祝福,铺就明亮温暖的色调。
歌颂生活,渴望真情,不是要我们做傻白甜,而是在直面生活真相,了解人性复杂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致敬生活。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使命是劳作,他们一往无前地打拼、奋斗,他们执着、坚忍,对于幸福的渴望永不疲倦,同时温存包容,生生不息。
“烙馍、菜馍、油馍、厚馍、焦馍、饼子这些,在鏊子上完成,鏊子底下都烧麦秸,麦秸是最虚的火,一点就着,着完就灭,适合引火,也适合烧鏊子烙馍,来去便捷,是短平快;蒸馍、蒸红薯烧树枝柴火棍,火力强壮稳定,后劲十足,是灶火里的精良部队;平常做饭烧包谷秆、烟秆、豆棵,夹杂碎末子,秆子在下,碎末子蓬在上面,相互帮扶支撑,共同完成烧火使命,所以包谷秆、烟秆、豆棵是烧火界的主力军、大路货。”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文字呢?因为这样的生活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了。而一个作家,要将这些曾经伴随人们千百年的往昔生活记录下来,怀旧也好,考古也好,让后来的人们看到它,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和会意,这就是我们的乡愁吧。
我只是想让大地上默默一生的那些乡亲,被更多人看到、知道,也告诉人们,中国人曾这样活过,中国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步伐从未停止。
(作者系陕西省作协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