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1637年)二月十一日深夜,徐霞客遇到他出游以来最凶险的一次遭遇。
当时,他乘坐的船正停泊在湘江上一处名唤新塘站的附近,属于今天的湖南省衡南县。就在人们熟睡时分,一群强盗冲入船上,杀人放火,洗劫财物,“火炬刀剑交丛而下”。徐霞客很机警,寻机跳入江中,被其他船救下,方免于难,但所携钱物损失无遗,他之前写下的游记手稿也在其中。
幸亏,同行友人静闻冒死抢救回乘客的部分财物,包括徐霞客的手稿和部分经籍。没有他,今天我们可能就看不到《徐霞客游记》这部书了。
事后,徐霞客写下《湘江遇盗日记》,把静闻为他人冒刃、冒寒、冒火、冒水的崇高事迹记录下来;而另一些人或趁火打劫、冒认财物,或见死不救、尽量逃避的众生相,徐霞客也一一录于笔下。大盗的狰狞、人间的友爱、人性的丑陋,跃然纸上。这篇文章也成为《徐霞客游记》中叙事散文的代表作。
遇盗第二天,朋友劝徐霞客返回故乡。您猜他怎么说?“不欲变余去志”,我不想改变去行游天下的志向。徐霞客常说的一句话是:“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耶?”锸音同插,铁锹的意思。
类似的话,“竹林七贤”之一刘伶也说过。《世说新语》里记载,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话虽相仿,但刘伶属于故作达观,借此避世;徐霞客此语表达的坚定信念和不屈志向,则让人肃然起敬。果然,经过多方努力和朋友的筹措,徐霞客再次踏上西游的汗漫之旅。
徐霞客名弘祖,以别号霞客行世。明代南直隶江阴(今属江苏)人。生于万历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相当于公元1587年1月5日。他这一生,不参加科举,无意仕途,寄情山水,毕生从事旅游和地理考察。他最东渡海到过洛伽山,最西去过腾冲,北游盘山,南达罗浮山,足迹遍及今天的北京、天津、上海、江苏、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湖北、安徽、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南、广西、贵州、云南等地。
古代旅行家不少,但要么是奉命出使的官员,要么是求法取经的僧人,要么是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徐霞客厕身其中,实属另类,单纯出于喜爱。尤其到了晚年,徐霞客出游不做“攻略”,进行的是“不计程亦不计年”的“万里遐征”,即没有时间和范围限制的“自由行”。好友陈函辉赠给他一句“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总结得很到位。
如果一生只是游玩,那徐霞客绝成不了“旷世之游圣”。他写下的63万字的《徐霞客游记》,是兼具科学价值、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的鸿篇巨制。有人评说徐霞客一生就写了一部书,而这部书也写尽了他的一生。
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讥笑中国学者只知道安坐室内,怕到野外吃苦。我国地质科学的开拓者丁文江(1887—1936)对此愤愤不平,重编《徐霞客游记》,用事实说明中国早在十六、十七世纪就出现了“用脚步丈量大地”的伟大科学家。
从书中可以看出,徐霞客是我国古代难得的实测地理学家。他不相信书籍记载,认为很多书是因袭附会之作,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于是随身带着《大明一统志》等书进行考察,沿途一一指出这些权威著作的错误。通过自己的观察,徐霞客否定了《尚书·禹贡》关于“岷山导江”的错误结论,指出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正源。
一路走来一路记,《徐霞客游记》包含着丰富的地理学和生态学内容,涵盖了地貌、江河、水文、地质、气象、植物、动物、泉瀑、地热、火山等领域,可算我国古代的地学百科全书。而且徐霞客处理材料,不是孤立地罗列,而是综合地记录,把各种自然要素及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梳理清楚。因此,《徐霞客游记》给后世留下了一份中国古代基本环境标尺,以此作参照系数,便于和其前、其后各历史时期进行对比研究,有很高的科学价值。
徐霞客是世界岩溶地貌考察的先驱。在“磅礴数千里”的南方最大岩溶地貌区,他考察了300多个洞穴,其描述之精确,与今天用科学仪器测量的数据基本一致。
在古迹、名胜上乱写乱画,是今天我们经常批评的一种旅游现象。对此,徐霞客深恶痛绝,把在名山胜地滥刻乱画称为与山“黥面”,感叹“山灵何罪而受此耶”?
在丁文江指出《徐霞客游记》的地理学价值之前,人们对该书的赞赏长期集中在文学方面。
翻看全书,徐霞客好像一个非常投入的导游。跟着他的步伐,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游天台山,“及五更梦里”,徐霞客“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停足仙筏桥,观石梁卧虹,飞瀑喷雪,几不欲卧”;游白岳山,他“梦中闻人言大雪,促奴起视,弥山漫谷矣”;游太华山,“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他“出坐船头,不觉欲仙也”……
如此文字,书中比比皆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弘祖耽奇嗜僻,刻意远游,既锐于搜寻,尤工于摹写,游记之夥,遂莫过于斯编。”没有游记能比得上该书,此言绝非过誉之词。伟哉霞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