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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乌鞘岭,便是一片开阔地。除南面的祁连山外,其余三面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平线。这是我的故乡甘肃凉州。我从小就听到村里人说,凉州是天下最好的地方,有肥沃的土地,有水井,不缺吃。我放学时经常跑到很远的地方,想看看天边。远方除了无边的田野和油菜花,便是天上的雄鹰,所以我经常遥望着远方而陷入空茫,陷入惆怅。等到能读书时,便知道凉州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重镇,在汉唐时代非常繁华,北宋以来逐渐暗淡。
18岁那年,第一次坐上火车,向西而去。在孤寂的无边的远古遗民似的衰草里,我依稀辨认出古丝绸之路的车辙。我第一次登上祁连山,看见大雪山和大雪山上翱翔的雄鹰。我感到高古之风一下吹进了我的胸膛,一片冰凉落在了我的心上。后来,当我失眠时,我便想象那雪山、草原,立刻便能进入宁静。那一次,我接触到了天南海北来的同龄人,听到他们谈论理想和远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狭隘,便决定向远方去。
1988年,在一个雨中的秋日,我来到了另一座古丝绸之路上的城市兰州。在这里读书,开始写诗。我遇到了很多已在全国成名的诗人,我向他们请教天下与时势。于是,我便想去更远的地方,去南方。我常常一个人在黄河边漫步,内心遥望着深圳、广州或者上海。
2010年秋天,我终于到上海读博士。我梦想着从此在世界上行走,并且用现代思想影响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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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每个人都要问我,兰州怎么样?敦煌是不是在兰州的边上?甘肃人是怎么生活的?丝绸之路还在吗?面对这些疑问,无数个暗夜里,我回望古丝绸之路,看见黄沙、戈壁,荒原成为我对兰州和其以西的一种概括,但与此同时,我也慢慢地看见了昆仑、河源,那些远古的神祗如伏羲、女娲、黄帝、西王母……我还看见那里人影绰绰,牛羊如河,战马嘶鸣,一群人来了,又去了,玉石、彩陶、天马、狮子、丝绸、香料、粮食、僧侣、剑客、诗人、佛像、洋芋、西瓜……也来来往往。
古丝绸之路在我回答上海人之问的暗夜里活了过来,在我的笔下逐渐地生长、丰盈。直到2012年写《鸠摩罗什》和《敦煌之光》时,我就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漂泊在这条旧大路上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一定是写作,在我个人的世界里复活了古丝绸之路上的我的故乡,我被它召唤回了兰州。这些年,有很多大学不停向我抛出橄榄枝,我也常常动心,但最终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也相信写作使我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古丝绸之路,想拔出是不容易的。我写作出版了关于丝绸之路的15部书,正在写的还有几部,计划写的有十几部,还有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舞剧、大量的短视频,一生也做不完。2012年,当我在学院提出丝绸之路文化传播是我们的学科方向时,很多师生还有些许疑惑。所以我当时一个人上路了。后来又有几位老师跟着做了起来。国家提出共建“一带一路”后,更多的师生行动起来,一到暑期,纷纷涌向凉州、甘州、酒泉、敦煌。2019年,我的家乡凉州的人找我做短视频,传播五凉文化,我爽快地答应了,做了190集短视频《话说五凉》,播放量达到7亿人次。但是,文学圈和学术界的朋友们不能理解,一个那么严肃的作家、学者、大学的学院院长为什么要去做大众化的短视频。我一笑了之。新冠疫情期间,我又做了1200集短视频《小说敦煌》,从微小处讲敦煌的人和事,将它与整个世界联系起来。支持的声音越来越多。有很多大学专门请我去讲《小说敦煌》。
当我带领学生们做地方文化的研究与传播时,有学者朋友说,这是低层次的学术活动,作家和学者应当为形而上的问题思考和写作。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恰恰是在我进行这些地方文化的研究时,我发现了历史中的诸多疑问。比如,《史记·大宛列传》里明确写着汉武帝在张骞出使西域回来汇报昆仑山、河源、西王母的情况后,又数次派人去勘探地理和传说,确定今天的新疆于田南山是传说中的昆仑山,其河流乃至葱岭一带的河流流到盐泽(罗布泊),泽水潜行地下,向南向东流去,在积石山一带渗出,流经中国,这便是黄河。即使如此,司马迁仍然没有把西北纳入到华夏的范畴之中,也不用《山海经》等一类神话传说的材料。《史记》其实也讲过,在尧、舜、禹之时,华夏在西北的地理已到昆仑和葱岭一带,月氏、匈奴等族乃华夏后裔,但为何又将华夏之疆域缩小到渭水以东呢?难道这也是孔子所讲的“吾从周”而形成的历史局限?这就导致我们考古一直停留在中原文明为中心的阶段。这些年的考古慢慢向西挖掘,三星堆终于面世了。人们惊呼它是外来文明,其实在大禹的九州里,它乃梁之地,而西北之雍州一直是个谜。所以我写了《补天:雍州正传》,试图恢复大禹时的天下格局。
也因为这些原因,我曾无数次去甘肃天水的大地湾、伏羲庙、女娲庙和河南、山东一带考察,去甘肃庆阳的子午岭和南佐遗址观看,我开始对孔子的《周易》有了兴趣,继之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产生了追问,对中国人的时间、空间、文字的来源进行研究,学习天文学、地理学、冰川学、气候学等,对昆仑、伏羲、黄帝、大禹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补天:雍州正传》即是对伏羲和大禹的文化有所解读,将伏羲的八卦解释为一套科学体系。我还在不停地往西走,未来想到世界各地去考察,把丝绸之路变成一条传播中华文明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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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和2014年,我们和上海社科院在上海连续举办了两届“一带一路”的学术讨论会。我们代表的是陆地文明,是丝绸之路经济带,而上海代表的是海洋文明,是海上丝绸之路。我在发言中谈到,从丝绸之路这个陆地文明的交流带出发,可以重新看世界,可以重新看中国。
2014年和2015年间,我们请了全国一些学者来讨论“一带一路”背景下中国影视的发展方向。我认为,丝绸之路是我们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路径,因为它面对的不仅仅是中国自身,而是开放的人类文明。
2014年至今,我们举办了若干期“外国青年看中国”活动,把从世界各地来的大学教师和学生与我们的师生组队,让他们来看甘肃,看丝绸之路。当外国青年听到丝绸之路上那些伟大的故事时,被震撼了,他们用摄像机拍摄了今天仍然存在的一系列非遗文化和历史遗存,将它们带回自己的国家和地区,被更多的人看到、听到。我想,随着更多目光聚集到丝绸之路,人们会重新看世界看中国。
也是2014年冬天,我接待了从香港来兰州然后去河西走廊游学的30多位师生,他们多来自香港中文大学、城市大学,其中的老师大多从英国剑桥大学、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归来。我向他们讲述了河西走廊和丝绸之路的伟大精神和动人故事,也表达了我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认识,我以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治疗今天人类发展中诸多痼疾的良方。他们起初听了不以为然。但是,当他们用7天时间走完河西走廊时,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们被敦煌与河西走廊的文化征服,赞同我说的观点:敦煌与河西走廊是彰显中国文化自信的地方,不来河西走廊,不去新疆,就不了解真正的中国,就不知道中国之大之广之深。
2017年,我的长篇传记体小说《鸠摩罗什》出版,我被邀请到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等全国22所大学去讲丝绸之路与鸠摩罗什,我发现,鸠摩罗什一生所走过的路和他后世所影响的主要地区,与“一带一路”几乎重合,我称其为“一个人的‘一带一路’”。鸠摩罗什是佛教中国化的代表性人物。去年,关于鸠摩罗什的电影在深圳开拍,我在开机仪式上讲到,那时,鸠摩罗什带来的西方文化面对的是中国文化和汉语世界,而今天,重新发现和塑造鸠摩罗什面对的已经是西方文化和多语种世界。鸠摩罗什不再是从西方来中国,而是从中国走向世界。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我逐渐找到了重新梳理世界史和中国史的方法,也通过《西行悟道》《补天:雍州正传》《斯文凉州》著作和《小说敦煌》短视频以及纪录片《鸠摩罗什》重新讲述中国文化史,乃至世界史。“一带一路”在我心里有了一个学理上的根本性建设,有了一个中国学者的世界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