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沱江边,古城凤凰就在眼前。这个中国最美的小城:沿河连绵的吊脚楼、水中长长的跳岩,对岸沧桑的北门城楼、蜿蜒的古城墙,再往后,是翠色逼人的南华山……
边城凤凰,画里梦里都该是这样一幅图景。
踏着跳岩涉过水面,站在北门城楼的台阶下,我不禁放慢了脚步,心中突然有些犹豫:这座交织着文学之美、风俗之奇、山水之秀、人物之异的小城,我该以怎样的方式走近它?
北门城楼,残损的青石地、斑驳的木门窗,古老而朴素得像一位慈祥的老人,眼望着周围的店铺和民宿几乎遮断了北览沱江、南瞰全城的视线……来不及感慨北门沧桑,目光突然被城楼上一个绿衣小女孩吸引: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守着一个背篓支起的小货摊,上面摆着不多的手镯、项链、苗家头饰和婴儿鞋。女孩子的目光恬静、羞涩,并不去看身旁游人来去,只是低着头细细整理这小小摊位。
“翠翠吗?”心头突然跳出的念头撞击了我一下。
我蓦地明白,在内心深处,凤凰已被深深打上了沈从文和边城的烙印。走近凤凰,其实是走近沈从文的文学世界。
踏着石板路,走过店铺林立的街道,耳畔纷乱地响着“姜糖”“米粉”“木锤酥”的叫卖声。中营街10号,藏在叫卖声的尽头,一条深巷的拐弯处。在这里,沈从文度过了影响他一生创作的少年时光。
门前静悄悄,偶尔有游人站在门口,探着头向里面张望,看到的只不过迎门的几件家具和墙上的几幅字。跨进门槛,我在四壁一张张泛黄的图片、手迹上追寻先生成长的岁月,和他星斗般灿烂的创作生涯……
沈从文故居有前后两进,除了沿街的展厅,就是后院的正屋和厢房,最大程度还原当年生活的旧貌。那些油漆斑驳的老家具,许多是沈从文生前在北京时的旧物,在故居幽幽暗暗的光线中透着岁月的沧桑,似乎在低诉那个只身离开湘西的文弱少年客居京华几十年的前尘往事。人虽离开凤凰,但他的笔下须臾没有离开故乡,他几乎倾尽一生向世人讲述湘西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人事、风物和情感,他和他的作品永远都属于凤凰这座小城。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些从北京辗转千里运来的家具物品,其实也是在填补他离开家乡几十年的岁月留白。正是这些斑驳的人生留痕,将沈从文同家乡紧紧联结在一起。
我在这个旧居里流连,阳光暖暖地洒进小院,抬眼望,远处闪出南华山苍翠的一角。一群群游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的思绪却在《从文自传》那悠长的岁月里徘徊。沈从文的作品里,始终荡漾着故乡的光、色、味和声响,一个人该有怎样的童年,才能让他一生都能源源不断从中汲取成长的营养呢……
离开故居,我匆匆赶往先生长眠之地拜谒。攥一张古城的手绘地图一路寻来,到听涛山前已是薄暮。在沱江游船码头,醒目的是一个硕大的水车和一个纪念广场,并不见有沈从文墓地的标识。及至走到听涛山下,才发现“沈从文先生墓地”的文字指引。拾级而上,有当地政府所立墓碑,还有黄永玉先生生前立的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再向上,是一块五色石,天然的一块巨石,上面是集先生手迹的几行小字:“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石上,已有一束花环。这里,就是离开家乡漂泊60多年后先生的长眠之地了。已是暮色苍茫,我在墓前站了良久,总觉得如此拜谒有些仓促,好在还有时间,明天再来。
刚走下台阶,忽听背后有人语,回头看时,两个年轻女子正从山上下来。走至先生墓前,停步、止声、放下手中的篮子,恭恭敬敬地鞠躬,随后拿起篮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女子一红衣一蓝衣,让人看得恍惚,是游人、小城居民,是景区工作人员,还是先生笔下的翠翠、幺幺、三三、萧萧……先生笔下,写过那么多白脸长身微笑着的女子,红衣蓝衣女子许是她们中的两位,来向先生献上她们的敬意吧。
入夜,住在沱江边的民宿里,江边继续着白天的喧闹。下午刚到凤凰时,北门外、跳岩上人声喧哗,几乎人人都在拍照,穿着鲜艳的民族服饰,摆着或优雅或豪放的造型……夜渐渐深了,江边吊脚楼里依然响着乐曲和歌声,那是酒吧里的狂欢,似乎在释放白天用不完的能量。
我仍无睡意,忽然想到沈从文笔下江边和吊脚楼的情景:那映在窗前模糊的女子身影、丝丝缕缕飘出来的歌声,还有小船上默默仰望吊脚楼的水手。忽然一声呼哨,楼上歌声戛然而止,一扇窗打开,一个身影便探出窗来……先生笔下,江边吊脚楼的那种含蓄和婉约,是怎样美丽得令人心生温柔和悲悯的人事和情感!
第二天一早,沱江在游人的笑语中醒来,水上还缥缈着淡淡的白雾。我穿过人流,沿着回龙阁一路走去,人群渐渐稀少,行至听涛山下几乎是一片寂静了。
又一次站在沈从文先生墓前,周围没有一人,浓荫中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我肃立着,静静凝望先生的墓碑和碑文。先生长眠之地,只见碑不见墓,五彩石墓碑的背后,是更大的巨石,和翠色逼人的听涛山。先生在故土的怀抱中,举目是苍翠的群山,耳畔是淙淙的沱江水,会不会想到当年在雨后小街石板路上赤脚走过的好奇,夏日在沱江里玩耍的欢乐,还有薄暮时分坐在城墙上凝神的沉思……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忧愁。
沱江边的人群多起来了。人们来游这座小城,大都是慕边城凤凰之名吧,大概很少有人去想,这座边城又是如何闻名的呢?
先生不言,他只是静静安卧在故乡的青山绿水间,望着眼前这一条长河,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