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重庆我都很享受家乡的橘子。美国超市的橘子一般来自加州和佛罗里达，口感远不及老家的品种。2023年春天，我回到故乡，正好碰上粑粑柑上市，粑粑柑皮薄肉厚，香甜可口，在全国各大超市很受欢迎。我很小就知道重庆出产柑橘，我父母的一个朋友在重庆柑橘研究所工作，我小时候还去那里参观过，但是重庆的街头没种植柑橘树，在我少时的记忆里，重庆的冬天带着一些枯寒的寂寞。多年后再回重庆，重庆变了，变得华丽明媚，冬天也有动人的色彩。

　　2017年我母亲去世，我因陪伴父亲，在重庆工作了一年。家居渝北区，我要去渝中区较场口上班，通勤路上往返3小时，坐轻轨横跨3个城区（渝北、江北、渝中）。我记得轻轨三号线在牛角沱有站，要从牛角沱换乘二号线或一号线去较场口。我会选择二号线，二号线沿着嘉陵江奔驰，窗外总有独特别致的风景，旅途不会寂寞。黄葛树掩映的老房子，窗户爬满了藤蔓，两三只鸟站在窗台上。我还想看个究竟时，眼前已是一江碧水。嘉陵江在冬天呈现出翡翠一样的鲜绿碧亮，赏心悦目让人欢喜。江水里常有游泳的人，从盛夏到寒冬，寒冬里也有人在水里扑腾。

　　嘉陵江上很热闹，到处是高架的桥，桥下走过豪华的游轮和庞大的货轮，偶尔也能看到江上人家，他们打渔为生，一叶扁舟在水上飘摇。当他们站在渔船之上，两岸的摩天高楼，以飞快的节奏和强大的爆发力冲进眼球，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会心动吗？新潮时尚的大都市，容下渔家的生存空间，不得不叹是个奇迹。轻轨轰隆轰隆地，继续朝前开着，我恍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故乡，在美国生活工作的二十几年，似乎可以一笔抹去。无意回头间，瞥见山岩洞里供着菩萨和罗汉，香雾腾腾，想再看一眼，车已急速拐弯。迎面而来的是依山而建的公寓楼，月白色的阳台，雕花的铁栏杆边，倚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的轮廓朦胧而神秘，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舞。不远处的庭院，开着明艳的山茶花，还有一棵结了果的橘子树。现代的、过去的、传统的、时尚的，重叠交错，携同云影天光，一起融进时代的斑斓画卷。

　　重庆的夏天很热，但我不怕。每次夏天回重庆，周围的不少亲友要去黄水或苏马荡避暑，对我而言，根本没有必要。街头铺天盖地的黄葛树，站在浓荫下暑热慢慢消退。重庆的冬天气温不算太低，但我觉得冷。就算没有风，冰凉的空气也能穿透好几层厚衣，直抵肌肤，慢慢浸进骨子里。2017年到2018年，我在重庆黑天鹅芭蕾舞蹈学校上班，来自俄罗斯的芭蕾老师对我说，重庆的冬天比莫斯科还冷，很多时候，我们走在路上一点不冷，倒是进了屋，四周都是逼人的寒气，不知道朝哪儿躲。办公室没有暖气，俄罗斯老师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总是喊冷。我告诉她，因为重庆是南方城市，没有北方那样的集中供暖系统，天长日久的，本地人都习惯了。

　　通过微信视频，我跟美国的朋友聊天，他们看我在室内也穿羽绒服，便问我呆在什么地方，那地方一定冰天雪地。我觉得冷，但又不想承认冷，便说橘子树可以在这里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一提起橘子，美国人都会想起温暖潮热的佛罗里达。

　　美国南方的好多州，比如北卡罗来纳、南卡罗来纳、乔治亚都没有橘子树，橘子树只能在佛罗里达茁壮成长。你若开车从高速进入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欢迎牌立在眼前，你会惊喜发现，Florida 这个单词的O就是画的一个橘子。每年北美的寒冬，北极旋风气势汹汹，横扫天下，偶尔会跑到佛罗里达，让农作物遭殃倒霉。佛罗里达南部的迈阿密地区，毕竟是美国的最南方，旋风炸弹的威力也减了大半，橘子树安然无恙。迈阿密在百年前还是个小村庄，要是提起迈阿密的发家史，橘子树功勋卓著。曾经有个叫茱莉亚的农家女，盼望铁路能通到迈阿密，日晒雨淋种植出来的橘子，能运到北边的城市。她写信给当时的铁路大亨，大亨派人去调查，调查的人回来说，迈阿密不过是个产橘子的村庄，佛罗里达产橘子又通铁路的地方多着呢，犯不着为它额外投资。隔年冬天，北极寒风呼啸而来，冻坏了佛罗里达大片的橘子树，偏偏没伤着迈阿密。丰收的迈阿密橘是供应商的救命稻草，铁路加班加点修到了迈阿密。有了铁路的迈阿密不再是从前的迈阿密，几度优美转身，成了美国南方最繁华的都市。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命运，在我看来，重庆虽然没有通过橘子改变命运，但是在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橘子比从前更加甘甜美好。

　　记得30多年前，中国的高速公路刚刚起步，更别提高铁了，物流配送设施落后，北方城市哪像现在，天南海北的瓜果蔬菜都可以尽享。外地人到了重庆，羡慕重庆人的冬天有腊梅的芳香和蜜桔的甘甜。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繁荣的城市依然保存了从前的温暖记忆。在一个有橘子树生长的地方，我们在寒冬不应该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