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一滴泉?假如非要二选一,依着自身的条件,万物都能很快做出抉择。
又假如让一座山来选择一滴泉,让一滴泉来选择一座山,这样的事情只要发生,往往意味一种极限的出现。
如此异想天开的话题,缘于今年5月从河北邢台进入太行山中。屈指数来,这些年自己先后到过太行山中的王家峪、三里湾、百丈岩和静隐寺等,斯时斯地所代表的政治、军事、现代文学、古典文学和宗教传统固然赫赫有名,在现实中,还是无法与太行山本身相提并论。车到太行山前,只要不是蒙着眼睛,所见到的情形,毫无例外地全是眼看着就要在南墙上撞得鼻青脸肿,那齐刷刷的山脉忽然拉开一道缝,闪出一处狭窄山谷,放过高速前行的人和车。眨眨眼的工夫,人和车便从广阔无垠的华北大平原,进到上不见峰巅在哪、下不知沟底在哪的大岭深壑中。
进山之前,在邢台市区待了一阵,顺便将一件往事释怀了。
《史记》有载,威风八面的商纣王,在邢台沙丘大兴土木,增建苑台,圈养各种鸟兽,设下酒池肉林,滥饮狂歌,荒淫奢靡。战国七雄的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的小小改变而威震天下,亦在沙丘设下行宫。作为胸怀锦绣的一代王者,赵武灵王正值壮年却主动让位于少子赵文惠王。才过4年,赵武灵王就因宫变被困在沙丘中,断水断粮3个月,活活饿死在宫中。又过了八十几年,一统天下的始皇帝嬴政巡幸南方,北归途中染上重疾,同样死于沙丘行宫。邢台一带能够成为古代中华文化的富集区,既得益于其北方大地的中心位置,又受惠于天造地设的恩宠。物华天宝的好处一样也没有落下邢台,却在那碧波映日、绿野铺陈的年代,将史上最强也最懂得享乐的几位大帝偏好的地方叫作沙丘,不能不成为从书中读出来的一种遗憾。
到邢台的第二天,受邀去看当地人津津乐道的狗头泉和百泉,面对源自百里外的太行山、经过一系列地下构造中的复杂潜行最终钻出地面的两处泉水,同行的江西朋友,用实在看不上眼的口气说,这样的泉湖,在江西或湖北,放到村里都排不上号。我也只能说,外人说好和不好都没用,只要本地人认为好,那就是真理。信口而出的这话,接下来居然解开了先前从书中读出来的那个心结。在我们看来,小得不能再小的两汪泉水,连与南方湖泊比一比的资格都够不着。话是这么说,很多时候南方人并不太在意那些无处不在的水面。北方干旱少水,好不容易才拥有一片水面,哪有不当成奢华炫耀的道理。如此想来,两千多年前,水草丰美、林木茂盛、绿茵茵原野上的邢台,一定有座如月牙般纯洁的小小沙山,惯于贪欢又兼金口玉言的王侯将相们,一时欣喜,谁都可以脱口命名,用沙丘来体现出这种只有在漠北才有的特殊美丽。
离开邢台市区进到太行山中,那与山水自然、人间万物太不般配的一滴泉和一线泉更加令人瞠目结舌。高耸入云的两道山峰只给名叫英谈的古寨留下一条陡峭的溪沟,一扇建于清咸丰七年的巨大木门,朝开暮合,像是给太行山上了一把大锁。寨门后面,大部分房屋是用与山体颜色相同的褐红色石块砌成的,少数几处略有不同的屋子,依着山坡建得比别的人家高一两层,那石块也没有呈褐黄色而是泛出与众不同的青灰色,大约是因为家中财富较足,没有就地取材而去几里之外的另一处山谷中运来的。
有钱便任性。那普通人家小院里的一滴泉,却是任性不来的。小院里有3个平常女人,年轻一些但也有五十岁上下的两位,正在石屋门后忙着打理浆糊和旧布料,用其做成的布壳,是制作手工布鞋、展现古寨女人传统手艺的最好材料。另一位年过八旬,侧对院门而坐。在她的左手边,有一座当初建房时在墙根上顺势砌成的小小石窟。石窟内放着一只水桶,从上方岩石中渗出的泉水,像是“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的泪珠儿,一滴滴落在水桶内,从早到晚,不多不少,刚好盛满。八十多岁的老人,从出嫁进到这石屋,60年时光过去,身后的高山大岭曾遭雷劈电打坍塌无数,羞羞答答的小媳妇熬成了视万物为无物的老太婆。在老人的眼里,凭它山崩地裂泥石横流,山野枯黄赤如焦土,这一滴泉,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没有少一滴,从没有多一滴,从没有快一滴,从没有慢一滴。
相距不到50米,太行山中最不起眼的一线泉,漫不经心地出现在一处石阶下。一群人探头探脑、屈体弯腰凑过去,才看清蛛丝般精细的一线泉,从那没有任何缝隙的岩石中喷射出来。如果将这块小小天地放大为宇宙,喷射成一条丝线的泉水,也没有比拟为银河的资格,甚至连横亘一词都不可以用。一线泉太细了,细得近于虚无,作为人世间最最微小的泉水,好比数码照片的像素不够,放得越大,越不成样子。
站在小院中间,或是站在石阶上,将头抬得再高,脖子往后倾得再狠,也看不见屋后太行山的峰顶。低头看得见的地方,纵贯古寨的那条山溪已经干涸。一滴泉仍在不紧不慢地一滴滴地滴着从太行山岩石深处冒出来的滴滴清泉,一线泉也在无限收缩般一丝丝地喷出从太行山底层挤出来的丝丝清泉。其间奥妙,不是太行山自己,实在难以想象。
从一滴泉、一线泉到狗头泉和百泉,在地理上,这些都是太行山之水,近在咫尺的模样是水滴和水线,到了百里之外,虽然南方人看不太上眼,毕竟还是一小片足够抒情的汪洋。此中端倪,虚虚实实,不禁想起曾在太行山的另一边,听那仅仅一曲就将人心三番五次揪起来的上党梆子。据当地人介绍,“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的音乐版“枉凝眉”,与高亢激越的上党梆子紧密相关。种种令人意外的暗示,发生在太行山深处,若说有奇缘,就不会太虚化。
太行山的泉水,漂在空中只是一种清凉,沾在身上,就会透进骨髓,如同有了纯洁的向导。高山大岭哪怕尊为世界之最,于一个人的恩赐也是体现在一头小兽、一片树叶、一滴泉和一线泉上。宽阔到可以与海洋媲美的湖泊,可以瞧不起几百米见方的泉湖,却不可以妨碍泉湖侧畔人们的由衷欢喜。人活着并审美,常常不由自主地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在沙漠中渴望有一片绿洲,处处绿水青山必定又要将那不毛的沙丘当成逍遥宫。赵武灵王能将天下人求之不得的王位让给儿子,以期赵国国运更兴,如此高瞻远瞩本可以建成丰功伟绩,没想到成也让位、败也让位。那始皇帝嬴政命之将绝时写下富有远见的玺书,要公子扶苏立刻赶回咸阳主政,如此锦囊妙计绝对不存在任何供人指责的地方,却忘记了身不由己,死更不由己。后来者每每叹息,甚至敢于嘲笑两位王者的不堪:最理想的政治抱负,偏遇上最恶毒的权谋。
一线泉的泉线是恒定的,不用说过一阵子,就是再过九十九阵子,泉线仍旧似那凝固一百年的雕塑,不会有任何变化。一滴泉的泉滴或许一秒钟滴一滴,或许一秒钟能滴一滴半,只要时间是对的,同样不会有任何改变。在太行山面前,泉水所显现的正是我虽微小、无愧伟岸的品相。那些年,与敌占区相隔几十里的一滴泉和一线泉,正是用它们的点点滴滴、丝丝线线滋润了八路军总部等抗日先锋。能使山崩石裂、洪流滚滚的力量当然伟大,真能广泛代表太行山的却是各种各样的一滴泉与一线泉。山与泉的合体,有形的血脉、无形的文脉、既有形又无形的命脉,人所希望唾手可得的结果,今天不会有,明天也不会有,后天有没有也还说不定,只要有一滴泉与一线泉一样的存在,一切皆有可能。
某些时候,再大的山,也得依靠一滴泉一线泉。
某些节点,再了不起的王者,也只能发一声长嚎一声短叹。
人间胜迹与文化需要用点点滴滴丝丝线线的方式做起来,才能避免成为摆在台面上的赏玩与传说。在太行山,如有“枉凝眉”源自一滴泉、一线泉的说法,我一定会毫不迟疑表示相信,只有最坚硬的地方,才有最柔美的情怀。换而言之,没有点点滴滴丝丝线线的行动,一切形式的高大与伟大都会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