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舅舅应该算是美食家。他们好吃,但是并不懒做。每逢过年过节,他们能掌勺为全家人做出一大桌美味。
这和澳大利亚的一个习俗相似。厨房在平日也许是主妇的天下,可一到节假日吃烧烤,男人们就当仁不让了,都围着烧烤炉展示手艺。
在我家,做菜的乐趣不在于一个人做,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不在于忙前忙后一直做,而是在于吃。每做好一两道菜,就上桌吃两口,聊一聊,喝一小盅酒。
小孩子有时被招呼着帮忙端菜。结果有一次,三舅正要做油焖虾,回头发现一盘事先焯好的虾不见了。他忙从厨房跑进饭厅问,我准备油焖的虾呢?大家哈哈大笑,一盘白灼虾已经光盘了。
四舅要凉拌菠菜,手里拿一个钵子,放点热水,一边搅和,一边说笑。我看了好奇,问他在搅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调料啊,很香,不信你闻一闻。我凑过去,鼻子使劲吸一下,顿时一股辣气直冲脑门,眼泪奔涌而出。这下子记住了,芥末。气得我半天不说话。
舅舅的恶作剧总是出其不意。记得有一次,我们小孩子在外面跑得累了,进屋找水喝。大人们还在吃席。三舅顺手递给我一杯,说,喝点茶吧。我看见金黄的茶汤,赶紧捧过来,“咕噔”一大口。哎呀,什么味啊,这么难喝!我嚷嚷道。四舅开心地笑着说,让你尝尝啤酒。
直到现在,每逢佳节,碰到芥末和啤酒,我面前还会浮现和它们初次相遇的情景。我也会想起可爱的舅舅们。
一家人难免偶有不和,可是一般都能在做菜、吃饭的一团快乐中融化消弭。其间的欢声笑语和佳肴美馔一样,不仅唇齿留香,而且在岁月的记忆中,成为连接家乡的一条温情脉脉的光明通道。
姥姥和其他女眷平时做菜多为炖和煮,绝对是健康食品。比如酥锅,是济南名吃,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它采用当地新鲜食材:海带、莲藕、花生、豆腐、大白菜,加上大块肉分层码好,浇上一小盆混合了酱油、醋、花椒、糖和盐的调料,再加适量的水和食用油,小火慢炖两三个小时,直到肉香酥软,各种食材的美味互相融合。称得上是一道功夫菜。
老家有人来走亲戚,会带来自己用黄豆或黑豆磨出的豆腐。姥姥欢喜,把它们切成大块,四面抹上盐,加点五香粉,上屉蒸。蒸好以后味道像豆腐干,可以放在向北阴凉的房间,存放比较久。做菜时拿一块,切小,炖大白菜粉条,真是上好的美味。
最厉害的是做馅,包包子。姥姥买来新鲜的猪羊肉,自己切细剁碎,边剁边洒花椒水。这样包子里就会有灌汤。我们一去,赶紧接过姥姥手里的活儿,齐上阵,包子饺子都很快包好。据说我六七岁就被训练成擀饺子皮的好手。速度能供两个大人包。小时候,一天姥姥到我家做客吃饺子,惊奇地问:哎?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定睛一看,原来我踩在小板凳上,为擀饺子皮使劲儿呢。我在她们的谈笑中,干劲冲天,擀得更欢啦。
外公外婆子女多,很有福气。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当然经常回家看看。因为那时电话通讯不发达,每次去,都给父母带来“晓鹊频惊喜”的感觉,不知道谁会回来。子女们彼此也不知道会遇见谁。有时候说曹操,曹操就到。回家不好空着手,都拎着菜。不是自家做的,就是外面饭店的招牌菜,诸如芙蓉烧鸡、酱牛肉之类。再有姥姥的健康烹调加持,就凑成了小小美食筵席。所以我一听说周末或晚上去姥姥家,就特别兴奋。不仅有好吃的,还有表亲兄弟姐妹玩在一起,花样迭出,其乐无穷。猜谜、打扑克、捉迷藏,根本不需要什么玩具。据大舅说,他还曾让我们背课文比赛,硬是把枯燥的事情变成了游戏。
舅舅们喜欢创新,摸索家常之外的菜谱。我品尝过的特色菜包括醋泡鱼,即把炸鱼用醋浸一下,别有风味;还有松枝烤肉,需要专门到山上捡掉落的松枝,烤肉外焦里嫩,浸润了松木的清香。因为四舅妈老家在青岛,她和四舅探亲回来,会专门用水桶带回新鲜的蛤蜊,然后养在清水中,滴几滴香油,让它们吐沙。我记得小时候看蛤蜊打开蚌壳,饶有趣味。
那时,姥姥走亲戚回来,手里拎了一篮子桃,还在院子里,家人老远看见,都站起来打招呼。我正在埋头看书,沉浸其中,忘记了现实世界。三舅奇怪道:你不去接一下你姥姥吗?我一惊,赶紧放下书,和大家一起出门迎接。尊老的概念就这样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田,远比书本来得更生动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