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李庄,就给惊住了。庄前石刻上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中国李庄”。
进到庄内,便无处不是“中国李庄”了。
李庄名闻天下。1940年至1946年间,中华民族最危难的岁月,只有三千居民的李庄敞开胸怀,接纳了万余名来自全国沦陷区的知识分子及其家属,其中包括《中国建筑史》的作者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创始人陶孟和、人类学家吴定良、中国实验胚胎学主要奠基人童第周等等,让这些一时无家可归的大学问家在这里摆下自己的书桌,接续中华文明一脉的传承,李庄也就此书写了自己历史上最为令人激动的一页,成了今日的“中国李庄”。
在最艰苦的年代为中华民族保存了文化一脉的李庄如今还好吗?
沿着长江边的古村街行走,我看到了李庄。即便是在过去有新冠疫情的3年里,李庄的建设也没停步。不但各种纪念性建筑——譬如梁思成林徽因及他们的学生工作过的中国营造学社旧址,再譬如梁、林当年旧居处新辟的“月亮田景区”都一一落成,开始接待游人,按照规划经过重新修葺的李庄古村街也以崭新的面貎呈现给我们这些慕名而来者。走在一条条古村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作坊纷至沓来,它们的柜台、货架、橱窗、招牌、幌子,以及店家经过扩音器放大的歌声和叫卖声,像极一幅民俗画长卷在我们眼前展开。从所有这些风格古朴的饭店、茶楼、酒肆和各种新起的“吧”——酒吧、茶吧、冷吧里飘散出的烟火气,我已经嗅到了。
习惯了大都市的摩肩接踵,来到一座名闻遐迩的名镇,即便游人不少也会觉得不够多。但这种不满足显然来自于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为这样一座既有深厚文化遗存且有巨量故事的古村落,在将自己美好和世俗的一面——民生的一面,烟火气的一面——慷慨地向游人展开时,每天应当能够吸引更多的拜访者。我的心是向着李庄的乡亲的,更多的游客就意味着更多的生意,李庄百姓的收入会更多,生活会更好。几乎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这一种渴望,我站住了,随便请教一位街头的老人,说出了我的观感。他用不同意的眼神看着我,说:“人不少了。周末就更多。今天是周四。”
回头再看游人,发现真的比刚才多起来。除了常见的男女青年二人档,更多的是以小家庭的规模或者亲戚朋友相伴而来做休闲游的人们,后者人更多、更放松,一路眼不够用似地,大大方方地瞧着、笑着、闹着、吃着,用家乡土语说着趣事,欢声笑语,很受用的样子。各个年龄段的女士是越来越拥挤的街头风景中的风景,她们都穿着新款时装风格的夏装,多半花花绿绿,风吹着飘起,摇摇曳曳。10点钟,还不是享受美食的时刻,街边风味小吃店她们是不进去的,进去的是售卖各种土特产和旅游纪念品的门店,仔细地看,又不大买,享受看货和问价的快乐,然后一家家进,一家家出,在外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哄然大笑。她们真正要做的是在装饰风格各异的特色小店门前摆开姿势照上几张相。店家心境平和,看着她们,也不说什么,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是李庄平凡的一天,但也是美好的一天,毕竟他们对店里的货品有信心,总是会有人买的。即便不买,传传名出去也好。而且,即便这些游客什么也没从店里带走,那从隔壁酒肆屋檐下窜出来的烟火气还是熏染了她们和她们的家人,如此这所有的人也便不知不觉地融进李庄的烟火气中去了。
我依然关心着这些貎似什么都不买的游客,因为这关系到李庄的民生,以及李庄以旅游为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可不可以持续。我见到了李庄镇的女镇长,一位泼辣能干的年轻干部,我向她请教,刚刚过去的“五一”假期来李庄的游客多吗?她睁大眼睛想了想,马上眉开眼笑,道:“可多了。四五万人吧。就你这会儿站的地方,人挤得都走不动。”
“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整个‘五一’期间李庄的旅游收入吗?”我又问。
她活泼泼地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按人均消费500元算吧。你自己算算有多少?”
我惭愧了。就按4万人算吧,5天时间,一座不大的李庄的收入就有2000万元了。这确实不少。在我的认知里,一个旅游高峰过后,接下来一定会有一个时间或长或短的低潮期。我来李庄,“五一”长假刚过去,赶上了低潮期。但就像她说的那样,即便是低潮期,今天的人也不能算少了。
晚上,我被李庄的辉煌灯火吸引,一个人离开酒店,走进古村街,再次去感受李庄的烟火。夜游的客人不少,这就是说,李庄虽然离长江第一城宜宾市区不远,但在白天的热闹之后,还是有相当多游客在这里住宿。懂旅游的人都知道,白天的消费不算消费,只有让客人住下来,游客的整体消费水平才能提高。我既然是住下来的一员,当然也要消费。
在一家小冷饮店门外的散座上坐下,一边享受晚风的清凉,一边同两名女服务员聊天。
“生意好不好啊?”我问她们。“您不都看到了?没人。”其实有客人,只是好像没有茶楼酒肆的客人多。“白天呢?”“白天好一点。”穿白衣的女孩子说。“白天也不好,”穿蓝衣的女孩子说,“白天也没有客人。”两个女孩子相互看着,自己说起话来,忽然又笑了。“天天都是‘五一’长假就好了。”“你想得美!”两人又大笑起来。我也笑,知道她们正在拿我小小地开一下心,其实我也快乐,并且知道我一点也不用为这家小店的生意担心。
翌日下午,参加完各项活动,我请区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带我再去看看李庄。“还想看什么地方?”站在村头大牌坊下,朋友问我。“明天就要走了,还想闻闻李庄的烟火气。”我说。怕他听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关心李庄老百姓的日子。”
我们沿街走去,我被朋友领进了与酒作坊相邻的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见门额上悬着匾,上书“中国李庄书画院”几个大字,知道遇到文化人了。果然,出面迎接我们的店主人雷先生不但是书法家,还是画家、雕塑家、旅游商品设计开发者,更是了不起的匾额艺术家,李庄许多重要建筑的匾额都是他设计制作的。
雷先生热情招呼我们坐下,品赏李庄芽茶。我一杯热茶下肚,替他操起心来:“旅游纪念品不好卖吧?生意怎么样?”“不太好呢,”雷先生说,“眼下要靠做别的补这一块儿。朱先生您帮我出个主意。”“关键是旅游纪念品不是生活必需品。哪天你的纪念品卖得像李庄的‘一花二黄三白’那样,游客来了就想买,不买就是终生的遗憾,你就厉害了。要想法子把纪念品做成游客的刚需。”
“一花二白三黄”是李庄最著名的旅游商品,一花是花生,二黄是黄辣丁和黄粑,三白是白肉、白酒和白糕。我给雷先生出这种外行的主意,基本上是给他出难题。
雷先生有书卷气,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抬头说:“虽不是一路商品,但思路对。”
事后他又到酒店来看我,继续和我探讨如何把旅游纪念品做成游客的刚需。我也继续不揣愚陋给一个久在商海的真正行家出主意:“今天的商业理念发生了很多变化,卖商品不是卖商品,是卖故事。有一本讲商品销售的书就叫《卖故事》。”我向雷先生推荐这本书,“我们写小说,卖书,也一样,不是卖书,是卖故事。据说全世界最有名的销售案例都不是单纯卖商品,是卖故事”。雷先生给我面子,不停地说:“是。是的。”
离开的时刻到了。车子上路,回望李庄,我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是被李庄的烟火气感动了。短短两天里,我不但看到了一个在过去不平凡的3年后正迅速恢复且蒸蒸日上的中国古村落,还看到了李庄未来的花团锦簇指日可期。
想想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个在抗战艰苦年代能够为保存中华文脉牺牲一切的李庄,也一定会是一个迅速恢复生机实现新经济增长的李庄。
一个烟火气越来越浓的李庄,才是最好的李庄。推而广之,一个走过了不平凡3年岁月的中国,也一定会是一个重新焕发勃勃生机走向更好未来的中国,一个烟火气越来越浓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