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2年11月2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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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鸟飞过葡萄园

刘予儿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2年11月26日   第 07 版)

  那天,在葡萄庄园,我的哈萨克族朋友别肯一见到我,就抱怨说,这几天,他被朋友们缠绕得太厉害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抱怨。他的朋友乌里瓦西坐在他旁边眯眯笑着,并不介意。他们刚参加完大学同学聚会,从呼图壁赶过来。

  “这家伙3天都跟我在一起,把我缠绕上了。”“缠绕”这个词最早和葡萄喜欢攀蔓的形象有关。“野田生葡萄,缠绕一枝高。”刘禹锡的《葡萄歌》把葡萄这种藤木缘界而上、借一切力量坚韧生长的特性说破了。这让经常将“缠绕”这个词挂在嘴上的新疆人有些意想不到。

  汉族人把这个书面用词简化了,变成了“缠”。“缠人”,少了一点耐心。而别肯的表达,却恢复了这个词的古典性。

  用“缠绕”这个词,来形容新疆各民族的生活,真是再准确不过了。新疆,作为世界四大古老文明汇聚、交流和碰撞融合的地区,人们的语言、习俗、情感与表达时时缠绕在一起,使这块土地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我的手缠绕着我的胃,我的手和我的胃有一种甜蜜的关系。”有一次,我们在牧场吃手抓那仁羊羔肉时,别肯说。

  从前,游牧民族四季转场,种不了葡萄,但他们一样喜爱葡萄。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后,就曾用葡萄酒作为献祭马乳的指定用酒。

  走进哈萨克人的新居,待客的长长餐桌上,除了奶乳、酥油、包尔萨克,各式干果中,必定会有葡萄干。葡萄“缠绕”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与葡萄不可分割。

  西域新疆是中国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最早的地方。早至三千年前,天山南北疆绿洲盆地的人们,就已经成规模地种植葡萄了。人们夏天吃葡萄,冬天吃葡萄干,葡萄园里恋爱,葡萄架下歌舞。如这里的民谚所说,没有葡萄园,就没有生命。

  我在木垒白羊村时,听说了一件事。村里有个不算年轻的男人,几年前去了吐鲁番的鄯善,娶了一个鄯善姑娘,姑娘继承了家里的葡萄园,于是,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葡萄园主。“那人不会回来了,这儿的房子都卖掉了,地也不种了。这会儿天天躺在葡萄架下,吃拌面抓饭呢。”说这话的人语气有点酸酸的。

  跑到吐鲁番鄯善那边种葡萄的人,不止他一个。一座天山隔开新疆的南北。从前,天山两边的人经常换工。鄯善人在每年麦收前赶到东天山的村庄,干挥舞镰刀收割麦子的活儿,俗称为“麦客”。麦收后,有些人就彻底不走了。他们喜欢吃这边的麦子做成的馕。他们的羊一夏天都吃木垒草原上的草,跟木垒的羊也混熟了。等到入冬压葡萄和春天挖葡萄的时候,木垒奇台这边的农民,就会翻过山到达吐鲁番盆地,在他们的葡萄园里劳作。

  新疆的葡萄树需要埋在土里过冬,民间叫“压葡萄”,否则会冻伤。等到春天再挖出来,重新清沟上架。这两件事是葡萄园里最重的活儿。吐鲁番的鲜食葡萄,葡萄藤都由着性子长,所以,庭院和地里的葡萄藤都长得很长,有十几米甚至二十几米长。压葡萄树时,需要先挖好一条深沟,再把葡萄藤盘成一墩一墩的,然后苫草盖土。在高昌时期出土的文书中,这两样活儿所需的人工可以用来计算葡萄园的大小规模,于是就有了“需要6个人埋的葡萄园”“13个人埋的葡萄园”这样的记载。

  鄯善人喜欢在葡萄地前面选址盖房,要不就在院子后面栽种葡萄,留一条路通向葡萄园。那时,他在干活的时候,常常看见葡萄园主一家子,躺在院子葡萄架下铺着花毯的大炕上,喝茶,就着葡萄干吃馕,或者一群人弹起乐器,轮流跳起麦西来甫舞蹈。还有的时候,拥有葡萄园的男主人,支着脑袋,什么也不想。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生活了。现在,他真的有了属于自己的葡萄园。

  丝路北道上的吐鲁番是葡萄的著名故乡,在这个中国最炎热的地方,产出了世界上最甜的葡萄。无核白葡萄,色在绿与黄之间,透光如玉,被古人称作“兔睛”。这里还是马乳葡萄的原产地。马乳葡萄俗称“马奶子”,但吐鲁番人坚持用古雅的方式,叫这种葡萄为“马乳葡萄”。唐太宗平高昌,得到了马乳葡萄和当地的酿酒法,亲自加以改良,竟酿造出有8种颜色的芳香甘冽的葡萄酒。从此,葡萄在中原大面积种植,葡萄酒也成了上流阶层的最爱。在鄯善洋海古墓出土的一根有2500年历史的葡萄藤,是目前国内发现的距今年代最久的葡萄藤木实物。

  当地人常说,失去葡萄园的人,就失去了笑容。

  艾依仙姆的家,在鄯善鲁克沁的三个桥子村。一走进古村,我就听到树和树在说话,鸟儿和鸟儿在说话。人的声音反而轻了远了。重重树荫覆盖着屋宇,人在绿荫下来回走动。村里的路被桑树、榆树和葡萄枝蔓的树影缠绕,像一条河,在高高的生土院墙和木门上流淌。

  葡萄没熟,但头茬儿桑椹却熟了。家家门前,都有井口粗的百年古桑,树龄大都超过了200岁。跟我一起来的诗人吐尔洪对我说,桑子是上天赐的,不卖钱,桑子熟的时候,不管是不是这里的人,谁都可以摘着吃。

  村里光着脚的古丽,正在院子前面的木床上乘凉。我发现,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张铺着花毯的木床,冬天挪进院里,春天再搬出来。夏天,人坐在木床上,坎儿井水从门前流过,4月吃桑子,5月吃杏子,7月吃葡萄,8月吃甜瓜。9月就可以吃新晾的葡萄干了。才采摘的鲜葡萄不用洗,放入水道中,从上游顺水流到下游,会有一双手接住。井水绕村一周,所有的嘴巴都能吃到甘甜脆爽的葡萄。这也是他们分享幸福的秘密。我从90岁的艾依仙姆脸上看出了这一点。

  艾依仙姆的后院简直就是一个天堂。3亩大的果园里,生长着杏树、李子树、核桃树、桑树和枣树,树上落满了五色的鸟儿。有一只翠鸟从枝头上叼了一颗青杏子,扑棱一声飞到另一棵树上。另几只鸟儿撇开满树杏果,争着抢它嘴里的这颗。我的耳朵里充满了清脆的鸟叫声。果园后面连着6亩葡萄园,葡萄园连着天空,天空是一片悠远的、令人愉悦的宁静。

  我相信,地上的树和树能互生,天上的鸟和鸟会引唤。生活的风土也是如此。在新疆,人们离不开葡萄园,不仅仅是为了吃葡萄,饮葡萄浆,喝葡萄酒。

  艾依仙姆已当上了老祖奶奶,有6个孙子和1个孙女。但她的身板一点也没有弯。“这是我奶奶的婆婆种下的桑树。葡萄园嘛,是我当家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人走了,树却活得好好的,看见树,就像看见了家里的先祖。”

  至于葡萄园将来要留给哪个孙子,艾依仙姆说:“葡萄嘛,从一个老枝上可以分出新枝,种下去,就又是一棵葡萄树了。孩子嘛,不用担心,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葡萄的。”说这话的时候,艾依仙姆脸上的皱纹和皱纹里的笑意,像被葡萄园里的光抚润过。

  在西域有一个传说,有一种五色的鸟儿,如果在阴晴不定的天色里飞过果实成熟的葡萄园上空,就再也飞不动了,会主动掉落下来。

  离不开葡萄的人,也像这种五色鸟儿一样,掉落在葡萄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