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2年10月0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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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绚丽梦想(盛世华光)

蒋 巍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2年10月08日   第 07 版)

  从时光里偷一片绚丽

  大年夜,在贵州大三线的厂区,一个小女孩蹲下来,用火柴点燃了一枚鞭炮,然后捂着耳朵快速跑开,轰地一声脆响,五彩缤纷的礼花在夜空中灿然开放……

  她就是童年时候的陈月巧。陈月巧对艺术的热爱,是从夏天的一只蝴蝶和升空的礼花开始的。那以后,她一直走在时间之外,走在自己的兴趣里,很安静很专心。身影拖曳得很长,从山这边到山那边。20多年过去,蓦然回首,这份热爱为她织就了一个广阔而绚丽的梦幻殿堂。世界与她无关时,便静坐一旁,清秀,温婉,微笑,与月光轻声细语。世界进入她的视野时,热情,敏快,果决,拿着手机霸气十足地吩咐助手去办各种事。

  在贵州,一位友人再三鼓动我去参观一下陈月巧办的个人收藏博物馆,就这样我认识了陈月巧。

  陈月巧生在遵义大山深处的航天基地。父亲生于广西柳州的壮族之乡,当过工程兵。陈月巧在家中排行老三。邻居家有一位绣娘,一手好针线活,让巧儿分外着迷,放学后做完功课便跑到邻家,看那位阿姨飞针走线。今天还是五颜六色的彩线团,过个十几天就变成翻飞蝴蝶、戏水鸳鸯、荷花绿叶,让巧儿看得心醉神迷。一个夏天的日子,妈妈到处喊7岁的巧儿回家吃饭,最后终于在楼后的山坡上找到她,只见她静静卧在草地上,小手捧着一束花。妈妈问她做什么?巧儿说,我在等蝴蝶,等它落到我的花上,我就把它带回家,让阿姨照着它的样子绣出来。妈妈笑了,说你应该跟阿姨学学手艺,以后自己就能把漂亮的蝴蝶绣出来了。后来,蝴蝶没等到,却等到她至今无法忘怀的彩色梦。她说:“妈妈的话启发了我,我感觉,我一生的梦想就是等一只蝴蝶。”

  也许是壮族基因决定了陈月巧的爱好,她很快成了心灵手巧的小绣女。高考时她考进了贵州师范大学。陈月巧天生有语言才能,大二时英语就过了六级。陈月巧利用课余时间当家庭教师,赚来课时费,但她从不买什么大牌和奢侈品,几件普普通通的T恤和衣裙来回换。卡里的积累越来越多,但她从未想将来究竟做什么。她的青春就像一只蝴蝶,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还不知落在什么地方。青春么,就是用来梦想和等待的。

  穿在身上的神话

  改革开放后,世界各地的外国人来中国观光的很多,贵州尤其多。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到少数民族村寨旅游观光,再买些当地绣品带回国。陈月巧是出色的英语翻译,一传十十传百,她成了最忙的非专职导游兼导购。作为从小跟着邻居阿姨学手艺的绣女,她的鉴赏目光和提供的参考意见当然是很专业的。哪些是一流的精品?哪些是独具特色的?哪些是真正手工绣制的?她都能给出很权威的判断,自然深受外国人的嘉许和欢迎。通过不断地进村入寨,不断地比对品评,少数民族绣娘们绣制的衣物、挂毯和饰品,犹如绚丽的艺术海洋,渐渐在陈月巧眼前展开。也许,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蝴蝶梦。

  少数民族五彩缤纷的服饰,是一个神秘而独特的无语世界,但一针一线都有情有意有声音。回望岁月深处,中华民族的文明之花早早开放,皇室贵胄和那些富有者皆以衣饰高贵华丽为美,《尚书》中就有“衣画而裳绣”的记载。到了“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衣饰更趋华美。到北宋年间,民生艰难,民间服饰便渐渐走了简朴的路子。不过,西南的少数民族服饰却与中原背道而驰,愈来愈花样迭出、鲜艳夺目。尤其生活在云贵高原上的各族同胞,许多男人以做玉雕、银饰为生,女人从懂事起就跟着母亲学刺绣,用十几年的工夫为自己准备嫁妆。通过一代代的传承、发展和创新,民间绣品愈来愈美妙、精致、华丽,一些独创针法甚至只传亲女、不传外人。每逢传统节日,姑娘们“全副武装”,从头到脚装饰起来,像一朵朵摇曳多姿的鲜花盛开在山寨里。山里是那样封闭,少数民族女性服饰怎么会演进发展得愈来愈绚丽多彩?这似乎是一个谜,一个穿在身上的神话。

  我以为,这大概与大多数少数民族没有文字有很大的关系。盖因没有文字,他们便为本民族创造了两部“史书”:一部是世代口口相传的民族史诗和民歌,另一部就是他们独具特色而又复杂神秘的服饰。服饰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图案,那些夸张变形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有的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部落图腾,有的出自他们天然的唯美意识,有的则可能是他们为印证同祖同宗、进行交流而留下的语言符号。所有的符号和图案,组成了一部“天书”,很可能深藏着天、地、人、神、鬼、仙相互沟通的密码,暗示着他们的历史、文化和心灵倾诉,记录着他们曾经的荣耀与苦难、战争与迁徙,每个图案或许都深藏着一个已经远去的故事。

  陈月巧说,绣品就是少数民族的血脉和心语。多少次陪着外国人进村入寨,陈月巧惊异地发现,在与村民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外国人完全用不着翻译。这证明了文化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历史的,越是未来的。尽管语言不通,但外国人和村民都懂得这些绣品的意蕴和价值,双方打几个手势,生意就可能成交了。

  走的地方多了,陈月巧看到一些古老而精美的绣品被外国人如获至宝地买走,她不由地暗暗感到心痛。中外文化交流当然是有益的相互补充和滋养,但见到一件件珍贵绣品被美元或欧元收走,她还是感到心痛和遗憾。这本来就是她从小的爱好,已经深入骨血。她想到,与其让外国人买走,不如自己买。于是,她开始一件一件地买绣品、买衣服、买银饰,渐渐地不可自拔,更加如痴如狂地买。随着她的钻研越来越深,眼界越来越宽,兴趣越来越广,只要见到古旧东西她就忍不住要买:院外放的老磨盘,墙边歪着的老水缸,吊脚楼的木格窗,老奶奶用的背娃兜,村姑用的花腰带,蜡染或织锦的老被面,上百年的小供桌和旧宫灯……她甚至先后买了5栋山寨里的古木老宅,可惜如今只剩了两栋,其余的被拆了。

  大学毕业后,陈月巧到贵阳中医学院当了英语老师,所有收入都变成了她珍存的绣品和藏品。积蓄不够用了,她便帮着家人打理生意,居然也做得风生水起,当然也经历了诸多的艰难坎坷,唯一能让她支撑下来的,就是少女时代那个美丽的“蝴蝶梦”。只要钱到手,立刻变成了大山深处、上百村寨里的绣品和衣饰。陈月巧说:“不仅因为喜爱,更是为了抢救!”

  10多年,她带上司机、助手和向导,走遍了贵州省各个州市,翻山越岭进入数百个村寨,有些村寨不只去过三次、五次。遇到贫困家庭、有病的村民、生活负担太重的绣娘、不能上学的孩子,她就多掏几百甚至上千元,给予帮助。

  在一个布依族村寨,她发现了一个老水缸,是由一块完整石头雕琢出来的。她喜欢得不行,立即掏了1000元买下,又用5000元的运费拉回贵阳,然后特地给那家运去一口新水缸。一颗善良而柔软的心,其实也在默默做着扶贫帮弱的事情。

  在贵州,走村入寨的路大都挂在悬崖峭壁上。有一次遇上命悬一线的车祸,陈月巧和伙伴们缩在车里等了一整夜,等警察前来救援。警察天亮后终于找到她们。

  收购、抢救的东西越来越多,家里放不下了。好在那些年贵阳的房价还很低,陈月巧特意买了一套商品房和一大堆木箱木柜,也不装修,买回东西就塞进去,一直顶到天花板。父母看在眼里,连连摇头哀叹:“咱家三姑娘走火入魔了。”

  那些年陈月巧一个劲地买,见了好绣品、老物件就走不动道儿。她渐渐名声远播,成了贵州省有名的收藏家,全省各地都有她交下的好友和“带路人”。陈月巧傲娇地说:“什么名号我都不在乎,反正我肯定是贵州搞少数民族服饰收藏的第一代领军人,当然要加个‘之一’。”

  最大的“露天博物馆”

  2015年10月,北京798艺术博览区举办一个国际艺术节,邀请贵阳前往设展。展什么呢?市领导犯了愁。文化部门举荐说,有个陈月巧老师搞了不少民间收藏,可以交给她办。巧儿翻箱倒柜,挑出50件绚丽的苗族服饰,做好文字说明,然后带上她的几个帮手奔赴北京798,下榻后立即昼夜兼程搞设计、做展架、摆展品。展出后一炮打响,观者如潮,第二天就上了央视新闻和各大媒体,举办方还发给她一个“2015北京798国际艺术节突出贡献奖”。

  紧接着,陈月巧应央视之邀,到北京服装学院参加央视纪录片《衣锦中国》开机仪式,还组织模特为全校师生做了一次精彩纷呈的真人秀服饰艺术展。这场真人秀引起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的关注,又邀请陈月巧到北京艺术博物馆举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展出。

  考虑到陈月巧对宣传贵州地域文化做出的贡献,贵阳市领导出面协调房地产企业,为陈月巧提供了一个1600平方米的展示中心,可免费使用5年。她大喜过望,把自己的所有藏品全部收拾整理了一遍,挑出其中最珍贵最具代表性的张挂起来。2016年4月12日,贵阳第一家民办的“五彩黔艺博物馆”闪亮登场,向观众免费开放。整个馆藏全部是陈月巧从贵州村寨“淘”来的,还有从云南、四川、广西、海南等地收购来的,共有苗族、彝族、瑶族、侗族、白族、畲族、水族、布依族、土家族等各少数民族多支系的精美服饰3000余套、精品背扇2000余张、精美绣片20000余张,还不算那些数以千计的器皿、石雕、木雕、竹雕、编织品等各类古物。

  这是一个庞大而惊人的数字,代表了陈月巧青春年华的每一天。

  丹寨县一带的苗族支系自称“嘎闹”,意为“鸟的部落”,鸟即是他们崇拜的图腾。大唐时候,该地苗族首领谢元琛曾率领一个庞大的表演团队,远赴长安晋见唐太宗。其精彩绝伦的歌舞演出和彩绣服饰令太宗赞叹不已,特命宫廷大画师阎立德把他们的盛装画下来,史称“卉服鸟章”。这种礼拜性的服饰用彩线绣有各种鸟的造型和花卉图案,色彩斑斓华美,银丝细密精致,衣襟下边缝有一圈鸟羽。它作为一种“法器”,只有在宗教仪式和盛大的节日才穿戴出来。近些年因为现代生活的冲击和中外人士收购,学艺的年轻人少了,成衣也极为少见了。还好,我在陈月巧的“五彩黔艺博物馆”见到两件,是她专门到丹寨县一个山乡收来的。

  历经近20年,陈月巧从历史时光中偷出一片绚丽,化为万千云朵,也让她的青春年华与历史同在,光芒四射。这就是抢救的意义。

  如今,陈月巧的博物馆已经成为展示贵州少数民族服饰文化的一个宝库。开馆以来,前来参观的游客近十万众,包括多国的元首夫人和高级官员。

  中国有四大名绣,即苏绣、湘绣、蜀绣、粵绣。陈月巧历经千辛万苦,把各少数民族的精美绣品收集起来,展示给国人和世界,我们蓦然发现,其实还有黔绣,以其独特的神秘性和艺术性,亦称得上中华一绝。多年来,通过邀请,巧儿带着她的服饰展览先后去过德国、捷克、丹麦、瑞士、俄罗斯、墨西哥、马耳他等国家,所到之处深受观众和专业人士好评,扩大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和贵州少数民族艺术的影响。

  漫谈中,她突然冒出一句惊人之语:应该把贵州建成最大的“露天博物馆”!

  是啊!贵州处处是山水美景,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全省人民遵循“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紧守生态、发展两条底线,大力恢复植被,广种林园果木花卉。成千上万的老村老寨“化腐朽为神奇”,变成风情小镇和美丽乡村。采访途中,乡村里的“农家乐”和“乡愁馆”比比皆是,里面珍存的古老的生活生产器具,大都是现今的年轻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漫步其间,或平添赏心悦目之雅兴,或引发抚今追昔之幽情。

  一个夏日,我和陈月巧从贵阳出发,驱车近5个小时,翻山越岭抵达黔东南州台江县的长滩村。这是一个古香古色、依水而居的千年苗寨,村边有一条清澈透明的巴拉河。村口长长的凉棚下,放着两条近10米长的独木龙舟,看那乌黑的颜色也是罕见文物了。村主任熊庆来是个黝黑的中年汉子,他告诉我,每年盛夏这里都会举行盛大的龙舟比赛,周边各县各乡都有来参赛的,河两岸观者如潮,私家车挤得满满登登,比过年还热闹。

  我问“长滩”村名是什么意思?熊庆来说,“长滩”在当地苗语中意为“天梯”,相传远古时候这里有一架直入云霄的天梯,每逢苗年,周边的村民都争先恐后爬上天梯去看天宫里的热闹,有一次因为人太多了,天梯压断了,一些人只好留在这里繁衍生息,从而形成了长滩村。据说美丽的苗族女神仰阿莎便出生在这里,她教会了长滩女性织布绣衣,从此代代相传,造就了名扬四方的“长滩绣品”,长滩村因此被命名为贵州省“特色村寨”之一。我们进村入户走了几家,家家堂屋前都有一两位中老年苗族妇女,坐在竹凳上飞针走线、埋头刺绣。手中的绷子上,或是鸳鸯戏水,或是飞禽走兽,或是多彩花卉,真是多彩多姿,绚丽无比。陈月巧显然又激动了,小小的个子,举着一架沉重的长镜头相机,或蹲或跪,时而给绣娘拍近照,时而给绣品拍特写,不时认真地问问一些少见的技艺,再拿小本记记。瞧着她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完全能想象到,她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完全融入了这些美丽非凡的绣品和它们所代表的历史。

  我注意到村里的绣娘大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不少年轻的女孩衣着时尚,对祖辈的传统手艺却不感兴趣。我由此更真切地意识到,陈月巧的收藏真的是在“抢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