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2年10月0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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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抱南北(盛世华光)

李青松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2年10月01日   第 07 版)

  一张地图

  秦岭是南方的北方,秦岭是北方的南方。在这里,北方转身抱住了南方,南方回头抱住了北方。

  梁爽送我一张地图,是带有比例尺的精确到毛孔的秦岭此行路线图。在一般人眼里,地图是平面的,可在制图人眼里却是立体的。

  地图,原来也是活着的东西呀!当车窗外的山岭和森林呼呼闪过的时候,我分明看到闪过的一切,又长了翅膀呼呼落到了地图上。倏忽间,时间和空间并置了,这是一张充满生命律动的地图啊!在地图上,汉江流出秦岭闪着白光;在地图上,大熊猫抱着翠竹吃相贪婪;在地图上,朱鹮迎着黄昏前的落日振翅飞翔;在地图上,金毛扭角羚怒目圆睁野性生猛;在地图上,金丝猴呕呕呕乱叫搅动着山林。

  梁爽是我的朋友,现任自然资源部第一地理信息制图院副院长,是测绘与制图方面的专家。他告诉我,秦岭的每一座山岭、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河流、每一棵草木都有地理信息记录在案。测绘制图工作者,就是用脚步丈量大地的人,就是用科技手段描绘山河的人。

  秦岭北缘太白山庞大高耸的山体,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阻挡了北方南侵的寒流。而南坡的气候却温暖宜人,林木繁盛,生物多样性丰富,是大熊猫、金丝猴、朱鹮和金毛扭角羚最理想的栖息地。

  梁爽指指地图说,秦岭以太白山体为分界线,以南为长江流域,属于南方;以北为黄河流域,属于北方。

  在地图上,北方与南方是如此直观。如今,秦岭的广大地域都划入了国家公园保护范围。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并非只是我们的世界。一切活着的生命,都在为求食而生存,为传种而繁衍。人是例外的,在危机和灾难面前,人类除了拯救自己之外,还承担着拯救世界的使命。

  秦岭,山连着山,水接着水,森林叠着森林。对于中国来说,秦岭意味着什么呢?

  牛背梁

  秦岭以柞树为主的森林分布在牛背梁。柞树即为橡树。秋天,柞树林里常有野猪出没。野猪最喜食柞树上掉下来的果实。

  咯嘣咯嘣!野猪嚼着柞果,嘴里发出脆裂的响声。然而,野猪总是粗心得很,取食潦草,现场被它糟蹋得混乱不堪。当它用嘴巴拱食腐殖质层或者土壤中柞果的时候,也就给另一些柞果培了土,施了肥。次年春天,柞苗就眨巴着眼睛呼呼长出来了。

  我在牛背梁没看到野猪,却看到野猪拱食的痕迹。也许,它听到了响动,远远躲起来了。

  野猪在森林生态系统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它能用嘴巴拱出土坑,雨天蓄水,供各种小动物饮之。它能掀翻石头,拱开坚硬的地面,拱出土壤为柞树播种。当然,它也能给柞树松土透气,让地下的根舒展起来,尽情呼吸。

  当地一位野生动物专家告诉我,野猪有三大特性:一则,虽然是食草类动物,但也杂食,草根、树根、浆果、坚果、花茎,基本上不挑食,啥都吃;二则适应能力极强,无论是高山,还是草地、灌丛、荒漠随处可栖;三则,繁殖能力惊人,一胎数崽,年年产崽,崽又产崽,种群数量成倍增长。

  生态系统的平衡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在某段时间,即便野猪数量出现了爆发式增长,也不必大惊小怪。某些物种的局部丧失或减少,增多或爆发,都会导致生态系统失衡,或者病虫害发生,或者某种疾病发生。然而,动物与动物之间自有相处的法则。如果人类过多干预,往往会破坏了自然之道。所有的物种皆为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相互制约,在动态中取得平衡。森林里,植物、动物、苔藓、菌类及其微生物各处于自己的位置,新与旧,小与老,更迭不歇,生生不息。

  即便是倒木和朽木,也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完结。在森林里,从来就没有多余的东西。直立的干枯柞木上长出一串一串木耳,倒木和朽木及其腐殖层上生出一朵一朵蘑菇。偶尔,啄木鸟光顾枯木枝干上,快速搜寻一番,当当当,一顿猛烈的敲击,震晕了树皮里的虫子,然后用带钩子的长嘴把虫子取出来吃掉。

  牛背梁的早晨,在啄木鸟的敲击声中醒来。

  大熊猫

  某个冬日。雪,纷纷扬扬。潘文石正在追踪一只大熊猫。渐渐地,熊猫的脚印被雪覆盖了。潘文石有些沮丧,一上午的追踪可能又成徒劳。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山林,寂静得出奇。累、困、饿一起向他袭来,他摇落芭茅丛上的雪,放下睡袋倒头便睡。一个小时过去了,“咔!”一声脆响把他惊醒。雪将一棵松树枝压断了。断枝落在离他5米远的地方,溅起的雪块,弹片一样向四面八方乱撞。

  “大熊猫!”他心里一喜。当这只“大熊猫”走出竹林,他瞪大眼睛,惊呆了。原来,那不是大熊猫,而是一只斑纹清晰的金钱豹。金钱豹离潘文石越来越近,在距他约6米处停了下来。潘文石的眼睛盯着金钱豹的眼睛,金钱豹的眼睛盯着潘文石的眼睛。双方僵持约40秒钟,金钱豹转身走了。潘文石舒了一口气,睡意全无,他背着仪器踏着积雪爬上了面前那座大山。山顶的风刀子似的,直往身上割。这座山的竹林里有4只大熊猫,信号时强时弱,不停地送来,潘文石不停地记录着,竟然忘记了时间。

  夜幕就要降临了,潘文石跌跌撞撞地下山,大头鞋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沉重。“噗通!”潘文石被竹根绊了一跤,迷离目眩地跌下悬崖。他只觉得自己连同世界都在向下坠。刹那间,他本能地抓住了崖壁上一株横生的杜鹃树。“咔嚓!”树断了。潘文石跌落下来,当他就要与地面撞击的瞬间,怀里的杜鹃树,却将他弹到一边,力的方向的改变,创造了潘文石的另一个传奇——他居然活下来了。

  潘文石是大熊猫研究专家、北京大学教授。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带领一个多学科的研究小组,对秦岭大熊猫的历史演化以及现在的分布与数量的关系进行综合性研究,取得了重要成果。1988年,饱含着情感并带着体温的《秦岭大熊猫的自然庇护所》一书出版。书中详尽分析了秦岭成为大熊猫庇护所的原因,提出了保护野生动物,首先要保护好栖息地的理论。

  除此之外,潘文石和他的学生吕植还在秦岭获得了两个重要发现。一个是,他们发现秦岭南坡的一些山谷在百余年前曾一度繁荣,人口增多,大熊猫退向高山。后来,人们又纷纷离去,这里又成为大熊猫的重要栖息场所。于是,潘文石提出,如果在这些地区科学地控制生态平衡,就有可能争取大熊猫和人类在共同的环境中一起生存下去。第二个重要发现是,1985年3月26日,他和他的学生吕植在一条小河边发现一只毛色棕白相间的大熊猫,并且成功地把它从患病中解救出来。这一重大发现,为现代大熊猫种群可能存在二态性提供了实证依据。

  在野外看到大熊猫是相当难的,即便秦岭山民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可真正见到大熊猫的,也没有几个人。

  羚牛谷

  “嘘!小心羚牛。”朋友小声提醒我。我心里怦怦直跳。不过,羚牛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羚牛谷,崖壁陡峭,谷底狭长幽深,溪水一级一级向下流淌。水流有时平缓,有时湍急。两边柞树树干和溪中的怪石上爬满了青苔。青苔湿漉漉,蒸腾着雾气。

  水里的落叶和腐殖层清晰可见。偶有小虫闪烁,也有小鱼翻腾。当地朋友说,溪里有娃娃鱼活动,但白天它们很少露面,晚上才出来觅食。它看似温顺,可捕食时凶猛。它守在岩洞洞口或者滩口乱石间,发现猎物经过时,就突然张开大嘴,一口将猎物囫囵吞下。

  娃娃鱼食量大,吃饱后慢慢消化,因而娃娃鱼耐饥能力强,一顿吃饱几个月不再进食,甚至几年不进食也不会饿死。娃娃鱼身上分泌一种润滑的黏液,在石板上能滑行自如。娃娃鱼长有脚爪,但它滑行的本领超过了行走。

  早年间,秦岭山民捕娃娃鱼为哺乳期妇女催奶是常有的事。如今,野生娃娃鱼被列入濒危物种保护名录,再也不能随便捕杀了。

  娃娃鱼是一个奇异的物种,能在水里游,能在地面上行走。它还有预警的特异功能。羚牛谷爆发山洪之前,娃娃鱼就会从溪谷石罅间溜出来,张大嘴巴朝着天空哇哇乱叫,听起来就像婴儿的哭声。它是以这种方式呼唤同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多时,娃娃鱼们就会纷纷爬到岸上,甚至更高的石头上,躲避山洪的袭击。

  当地朋友介绍说,他家里有个小水塘,养了5只娃娃鱼,大的有两米长,养了10多年了。娃娃鱼怕光,它是在幽暗中活动的动物。鱼塘上面总是覆盖一些水草,给娃娃鱼遮荫。朋友说,如果娃娃鱼在太阳下暴晒,将导致娃娃鱼失去繁殖能力。

  娃娃鱼真是个怪物,它为什么不需要阳光?羚牛谷的阴暗潮湿之处还藏着什么秘密?

  朱鹮与白鹭

  秦岭腹地的宁陕县渔湾村,恰好处在南北分界线上。人称离南方最近的北方,离北方最近的南方。汉江支流之一长安河流经这里,并在此处回头转弯,虚晃一下,然后埋头开掘出多个漩涡。也许是一块块巨石有意要制造一些麻烦吧,搞得河水飞浪喷雪。

  长安河充溢着野性,生猛滔天,它日日倾诉着遇到的委屈与愤懑、快乐与欢喜。岁岁年年,渔湾村从来都是能包容有耐心的倾听者,它把有关长安河的故事和传奇,转化成一片一片的稻田,转化成起起伏伏的蛙鸣。

  渔湾村周边的山林、沼泽和稻田是朱鹮的重要栖息地及活动区域。这里播种的水稻是供朱鹮觅食之用的,村民从不指望收获多少稻谷。稻田里的泥鳅、黄鳝、青蛙、螃蟹、青虾、河蚌及一些昆虫是朱鹮的主要食物。在渔湾村,村民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朱鹮的因素。山林不得樵采不得放牧,农作物不能打农药,不能施化肥,河流禁止开渠挖沙采石。村民已经习惯了与朱鹮共生共存,共存共荣。固守传统的农事法则,对朱鹮觅食和繁衍生存构成威胁和隐患的一切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说不。

  然而,作为珍稀物种,朱鹮并非随处可见的。驻村干部小张说:“我从3月份进驻村里,到今天总共看到朱鹮三次。头一次看到两只,一前一后从村庄的上空飞过。朱鹮的头上有彩色翎羽。第二次看到只有一只,那只朱鹮很孤独,在水田里呆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第三次是两只。确切地说,是一只朱鹮一只白鹭。朱鹮是抓泥鳅的高手,但它做事太专注,眼睛只看猎物,常常忽略周围危险的存在。白鹭跟着它,给它放哨。朱鹮抓到泥鳅后往往先送给白鹭吃。”

  因之朱鹮,渔湾村闻名遐迩了。

  上坝河

  4块巨石矗立于山谷之间的空地上,巨石上刻着4个大字:秦岭小镇。

  这个小镇其实是一个森林公园,这是后来改的名字。先前,它叫上坝河林场。此地是分布着油松、云杉、铁杉、水杉、五角枫、红豆杉等树种的秦岭腹地林区,金毛扭角羚、金丝猴、云豹、金钱豹等野生动物出没其间,众多河流发源于此,生态地位非常重要。

  上世纪90年代之前,上坝河林场主要以伐木为主,是秦岭林区重要的商品木材生产基地。地方财政的主要来源也是销售木材所取得的收入。操着各地口音的木材客商云集宁陕县城,目光紧盯上坝河林场采伐下来的木材。上坝河河谷平地上的木材堆积如山,都是通直通直的上等木材,有松木、杉木、柞木、桦木以及毛竹等。河谷两岸采伐作业区伐木号子声声。去梢,打枝,造材,集材等等,这些属于那个时代的特有词汇,见证了上坝河的辉煌和荣耀。

  2000年,上坝河林场开始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伐木人转为种树人护林人。当年伐木人住的宿舍、吃饭的食堂、看病的卫生所均被改造成了民宿。板斧、油锯、抬杠、压角子、马灯等伐木时代标志性的工具,都被收集起来,作为自然和生态文化教育的实物,供学生和游客参观。

  这个森林公园先后打造了大沙坝、焦阳沟、胭脂坝3个景区,完善了森林康养步道、绿色餐饮和体育休闲等服务设施,强化了生态旅游接待能力。

  森林公园的未来取决于什么?除了国家政策扶持和公园自身对外部环境因素的适应,归根结底,森林公园的未来取决于森林公园自己内生的动力,取决于上坝河一草一木所焕发出的生机。森林公园负责人李建昌说:“我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片森林生长得更好,为了让守护这片森林的务林人生活得更殷实、更安宁、更有尊严,更感到快乐和幸福。”

  金丝猴

  呕呕呕!秦岭深处,数只金丝猴在高大的乔木上嗖嗖嗖地飞腾和悠荡,森林里充满喧嚣。

  若干年前,潘文石跟我谈到秦岭时,他说,秦岭金丝猴长相特征为朝天鼻,毛色金灿灿,长发披肩,很有富贵之气。同其它地方的金丝猴相比,秦岭金丝猴更干净,更漂亮。

  秦岭金丝猴是个大的种群,种群里又分数个家庭。宁陕秦岭办副主任张力文告诉我,在秦岭,仅皇冠镇的山林中就有300余只金丝猴。

  一处旅游景区为了吸引游客,一度投掷香蕉和苹果食物将一群金丝猴引下山。此举却遭到野生动物学家的反对。专家认为,金丝猴是属于森林,属于高山,属于自然的。它们不该在地面上爬行,而应该在森林中飞腾和悠荡。一旦靠人提供食物,会使金丝猴产生依赖心理,生存能力降低,失去风餐露宿和与天敌抗争的本能。人类过度照顾和过度关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况且,金丝猴同游客近距离接触也会带来安全隐患,猴子不怕人了,不免干出抢夺食物及一些惹是生非的勾当。

  繁衍是每一个物种的本能和生存目的,它们需要繁殖更多的后代,就需要选择更强大的基因,才会有最大限度的可能保证后代存活,继而确保种群兴旺。错误很快得到纠正,有关方面审慎做出决定,进行反向投食,把金丝猴重新引入山里,引回了森林。在森林中取食或活动时,金丝猴的飞腾和悠荡,传播了种子,对维护秦岭生态平衡发挥了重要作用。

  秦岭雨声

  秦岭的雨说来就来了。森林在雨中发出独特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清亮又那么有弹性。雨滴在叶片上滚动,滚落之后,叶片突突抖动,余音不绝。在森林里,雨声令一切生命睁开了眼睛,即使是一排排蘑菇也放声歌唱了,即使是蛰伏在树干的苔藓,也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激情,让我们看到了卑微之物所具有的坚韧和能量。

  雨停了,空气湿漉漉的。我驻足一棵巨松之下,观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闻鸟鸣一滴一滴从云间飘落。如果说云是山的使者,那么鸟该是森林中的什么角色呢?我想叫住云,云却头也不回,隐了。而鸟鸣真是奇怪的声音,鸟愈叫,山愈幽,林愈静。

  告别秦岭的那个早晨,我拿出梁爽赠送的秦岭地图,把那些已经置于我心底的山岭、河流和森林一一在图上作了标注。无论何时,只要看到那些标注,我就会想起秦岭的人和事,想起秦岭的大熊猫、金丝猴、朱鹮和金毛扭角羚。

  是的,就生态系统而言,秦岭是独立的个体,又是完整的整体,我从我的观察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言喻而又美妙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