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作者,不会猛夸自己的著作,那不成了王婆卖瓜了吗?可南朝的范晔是例外。
他这么评价自己写的《后汉书》:“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从古至今,没有哪部书像我这本书一样既规模宏大,又思虑精深。自此以后,体大思精这个成语就流传开了。
如此自信,并非自大狂,确实有根据,卓尔不群之处主要有三点:其一,范书一出,其他写东汉历史的书就“让开大路,自居两厢”,并逐渐失传了;其二,为杰出女性鼓与呼,理念远超同时代人;其三,不为威权所压服,并不单单为帝王将相做家谱,而是让普通人也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范晔开始写《后汉书》时,东汉已经灭亡200多年了。这么一来,他就无法像司马迁那样,可以跟知情人士了解种种历史的细节。很多鲜活的传闻传说,采访不到,只能依靠前人著述。
但有弊就有利,正因为时过境迁,各种史料得以在市面上流传,比当代人修当代史更有材料占有上的优势。
刘珍等《东观汉记》、谢承《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华峤《后汉书》、谢沈《后汉书》、袁山松《后汉书》、薛莹《后汉记》、张莹《后汉南记》、张璠《后汉记》……这一系列散佚的后汉史书,都是范晔的素材库。
范晔花了20多年的工夫,在这些素材里杀了个七进七出,终于修成本纪10卷、列传80卷,快写完时因政治斗争牵连下狱被杀。为了让《后汉书》完整,有人用晋朝司马彪《续汉书》里的10篇志加以填补。
与《史记》《汉书》这两座史学大山相比,《后汉书》毫不示弱的地方在于范晔新立的7种类传(就是把一类人放在一起作传)——《党锢列传》《宦者列传》《文苑列传》《独行列传》《方术列传》《逸民列传》《列女传》。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给杰出女性做的传——《列女传》。以前西汉刘向写过《列女传》,但其中所写女性,好的多,不好的也有。范晔是第一次在正史中把女性地位提高到与男性并列,而且所写的17名女性在各方面都表现优异,有择偶重品行轻富贵的桓少君,有为兄长补齐《汉书》的班昭,有断机劝夫上进的乐羊子妻……就是不关注古代人最看重的节操。
比如其中有位蔡琰,就是蔡文姬,博学多才,擅长文学、音乐、书法等,代表作《胡笳十八拍》。她的经历很传奇,最先是嫁给卫仲道,丈夫死后回家。东汉末,中原大乱,诸侯割据,原本归降汉朝的南匈奴趁机叛乱。蔡文姬为匈奴左贤王强娶,为他生育了两个孩子。曹操统一北方后,花费重金赎回蔡琰,并把她许配给董祀。
一女事过三夫,这在一脑门子女德的古人看来,蔡文姬实在是失节甚多。唐代学者刘知几就反对把她列入《列女传》。后来修的正史,干脆把《列女传》改为《烈女传》,单从为丈夫守节这一个方面考察,专记严守三纲五常的贞女烈妇,使得广大妇女在历史上的地位,大大降低了。比起范晔,他们的格局太小了。
因此,从赞美女性这一点能看出范晔的特立独行,异于常人。清代学者王鸣盛读了《后汉书》,大加赞扬:“这部书推重德义,贬抑势利,推扬那些隐逸之士,痛斥那些奸佞之辈。宰相公卿不怎么写,而特别着墨于不愿做官的清流。足见范晔这个人的品行与流俗不同。”
王鸣盛的评价很公允,举个例子说明一下。范晔擅长弹琵琶,南朝宋文帝让他为自己弹奏一曲,范晔就不弹,公然抗命。南朝时佛教盛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朝野上下没有不崇佛拜佛的,就范晔不信佛,天天与丞相为此大吵特吵。
这样的性格投射在《后汉书》里,可以看到,范晔对那些位居高官厚爵却对社会没什么贡献的人,就不立传,或者专揭其短。
东汉重臣胡广,性格圆滑,谄媚宦官,得以历事六朝,为官30余年。当时有谚语讽刺道:“天下中庸有胡公。”范晔在《胡广传》中写他越老越糊涂,越糊涂,越升官。这篇传除了写他是个大官僚、老糊涂,就没别的了,连一些礼节上的好话都没有,通篇贬斥。
对于那些刚正不阿的人,范晔就极力表赞。写杨震,“先公道而后身名”;写孔融,“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写李膺,“振拔污险之中,蕴义生风”……即便是汉光武帝的对头隗嚣,范晔也说“知其道有足怀者”。
这种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见解,是难能可贵的。因此,读《后汉书》,常常感觉很痛快,跟读老成持重、固守绳墨的《汉书》的感受真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