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2年08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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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的记忆

芦 苇(加拿大)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2年08月20日   第 07 版)

  长大后,我对哲学产生了兴趣,并且如愿以偿地考上哲学系,接触到一些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书中处处铺展着奇迹,人类对灵魂和精神的好奇从未中断过。出国后,我还通过阅读英文版的理论书籍来加深自己对重要概念的理解。

  当我在两种语言中畅游时,我得承认,我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譬如我在准确的汉译英中失去了挚爱的李商隐。不精通中文和中文古韵的人,不可能识别李商隐的独特之处。有些陌生感,比如两种语言之间的偏差,无法靠人的聪明才智去克服,母语带给人的家园感无可替代,人在语言中得到和失去的,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他在思想和感情中所得到和失去的。故乡和异乡,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语言形式的转换,所以必然地,这种转换也意味着思想和感情的重新得到、失去。

  刚上小学不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我失去了世上最疼爱我的外祖母,她永远地睡着了。当我失魂落魄地坐船赶到她床边时,她微笑的面容极美极淡。我多想再一次依偎在她怀里,我多想再一次为她捶背抓痒。上一次她喊我给她捶背时,我正急着找小伙伴玩,溜掉了,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时候,我没想到她已疾病缠身,她总是那么勤劳,总是那么安稳地笑着。她一辈子都在为一家人操劳,却鲜有怨言。她还不忘将食物拿去接济落难的人。

  我从小喜欢阅读,外祖父购买的连环画摆在一起,就是那条街的“流动图书馆”了,小孩子喜欢向他借书。但我那时不知道如何进行思考,书中那些古老的传说并没有告诉我,如何走过这样的命运之迷途。我只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记忆也已随外祖母而去。从今往后,我要在初春的灿烂中寻找她的灵魂,我要在每瓣叶芽的绽放中邂逅她的容颜。

  外祖母和她的父母,从外省漂泊到福建。她总爱说,我们算外乡人。她的名字中有一个“梅”字,家里有许多梅花图案的纺织品,但她最爱的,却是莲花。我和她曾经从一个池塘边经过,她告诉我,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即为莲花,世上最美的花。圆圆的青叶柔软地漂在水面上,托起莲的傲然出世。花瓣内的金色触角向外伸展,透出淡紫的粉色花瓣向天空敞开怀抱。外祖母说,带苹果来的瘦阿婆就住在一个有池塘、有莲花、有经书的寺庙里,看明月,思亲望乡。

  噢?离开故乡,却是为了思念故乡,这岂不是矛盾的?

  外祖母一定想不到,我和妹妹后来都移居国外,那可都是离竹庄很远的地方呢。出国后,我对文字更为敏感,有一次,当我读到拉丁文中的“灵魂”释义即为“呼吸”时,我想起我从未遗忘过的外祖母。她从前指着莲花时的慈爱模样早已让我明白,她是如何宽厚地爱着这个世界的。

  昨天,我在郊外还见到莲花了呢。

  枫叶刚红起来,我和朋友们去琳德恩湿地公园赏枫,到了一个湖心岛上。我们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沙路上。沙地向前延伸,沙子又细又白,这条沙之路像是一个面积广阔的沙岸,岸的两边,景象迥异。

  一边是壮阔的安大略湖,望不到边,一层层的怒浪,在秋风中咆哮冲上岸。从别处刮来的断树残枝在啪啪啪的巨浪翻滚中瑟瑟发抖,它们已经没有根了。

  岸的另一边,则是相反的一番光景。青翠的芦苇丛,灰色的小野鹅在岸边行走,不愿惊扰湖的宁静,白天鹅优雅地眺望着远方,一幅静谧平安的景象。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那整湖的莲花。碧绿的伞状莲叶一片接一片,把湖面盖得严严实实,一朵朵雪白的小莲花,紧挨着莲叶,铺在水面上,淡雅极了。

  这是一个秋天的傍晚,风那样大,浪那样急,而莲花那样小。沙岸向远方延伸,沼泽地向远方延伸,大湖向远方延伸。

  这莲花,与我儿时所见的不完全一样,小了一些,但我似乎看到有一层很淡的粉,正在悄然繁衍中。小花瓣温柔而缓慢地游走在湖面上,光影也在其间穿行,我突然想起了外祖母。

  日子真的好快啊。然而,只要我们心中保存着爱,行走便有希望,这不正是灵魂的秘密吗?无论语言形式如何改变,无论我心中的梦境如何与我捉迷藏,“灵魂”这个词都是依附于爱的,爱是灵魂的居所:如果没有爱,就没有灵魂;如果没有爱,就没有我对外祖母的恒久记忆。爱是一切重要事物的唯一结局。而鲜活的记忆,远比梦境真实,因为它才是爱的居所。

  昨日,在那条动静交融的“沙之路”上,我被微小的白莲打动,被心中的童年影像和思念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