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有一半在北京度过,另一半在纽约度过。这两个城市有迥然不同的文化,都给我很深的影响。它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纽约的城市建筑显出一种豪华高冷的现代感。我从24层办公室向窗外望去,一座座建筑高高低低、挤挤挨挨地耸立着,像一个个褐色、赭石色、青灰色的火柴盒。它们的顶部像剑一样锋利,直插云霄,把蔚蓝的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小块一小块。人在高楼,如立在剑锋,有一种窄和冷,一种拥挤和热闹中的孤独。而北京则是有着千年历史沉淀的城市,有一种古都的风韵和大气开阔的景象,人处其中有一种敦厚和温暖。
现在离乡的人,大概很少怀有浓郁的故乡感了,因为全球化、科技化缩短了时空差别。我是上世纪90年代离开家乡的,当时信走得很慢,“故乡”既有时间的距离,又有空间的距离,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乡愁。我虽然之前有几次短暂的回国探亲,但都是在照顾老人,奔走在医院和家之间,没有机会细看北京的变化。2013年我应聘到一家新公司,需要到中国出差。这次旅行对我来说,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乡,让我第一次慢慢地观察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落地北京,从西五时区到东八时区,时空切换,整个人也似乎在时间的水里淘换了一下,从大脑到神经末梢,都格外敏锐和新鲜。走在宽阔的首都机场,心情顿时敞亮,疲惫一扫而空。乘车前往住处,一路上我兴奋又缄默,北京变得漂亮了,变得认不出来了,家乡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刻,我记忆里是北京的古老城楼,是古色古香的汉阙,南北朝的石刻,唐宋的经幢,明清的牌楼,以及碑亭,泮池,飞檐,影壁,石桥和华表上的雕刻……但我眼前掠过一片片相似的住宅楼,气派的办公大楼林立,有些造型显得突兀和奇特。
时逢秋季,气候却仍干热难耐。以前的北京,秋风是凉爽的。葳蕤葱郁的绿荫里掩映着红色的古建筑,道路两侧的树木高大茂密如华盖,有高大的法国梧桐、槐树和挺立的钻天白杨,还有临着水面的柳丝拂着绿波,在秋风中飘舞。
我记忆中的北京胡同,错落有致地漫延着树影,恍如深深的庭院。有雕梁画栋、石狮高踞大门口的王爷府,有一水青砖的四合院,也有一般百姓的普通小院。现在北京的变化极大,很多路我不认识了,就连居住北京的朋友,也不能认全所有的街道,要靠导航仪找餐馆和新路。一些寂静的胡同已被开辟成宽阔的商业大街,那传统的小贩叫卖声早就消失了。高大的法国梧桐和槐树被庞大的建筑物群替代了。
入住旅馆时,我要求住高层,因为我喜欢凭高远眺。安顿好后,我在窗边铺一块毯子坐下来,透过落地窗静静地眺望,望着对面大楼和教堂。夕阳由红色慢慢转成紫色,向晚时分,又泛出蓝色光芒。
对面的教堂我非常陌生,它俗称南堂,外形不像美国的哥特式教堂,反而是沾了地气一般,有一种敦厚味道。后来才知道,这座巴洛克建筑年代不久远,建于1904年。据说原来的南堂是由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1605年兴建的,被毁后又重建。
我的目光从教堂平移,来到喧攘不息的十字路口,这里是旧城楼所在地,如今城楼没了,再远一点,是西单路口。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川流不息的车流,一直延伸到远方。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这个城市的边缘被无限地伸延了。
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无。此刻的我,手中没有酒,却已然醉了——我不是在观看风景,而是在贪婪地体验着这个城市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表情、每一刻的变化——它的市声、天光、晨曦、晚照,层出不穷、拔地而起的建筑,楼下市声通宵的喧哗……
晚上在纽约的某些地方,我总是不敢逗留,因为不安全。但是在北京走路的感觉不同,深更半夜我仍然会在街上遛达。出旅馆向左拐,经地铁口再向前走,有个商场。现在它黑着,商家下班了。只有不远处一家酒店露天酒吧还亮着灯,在沿街摆放的镂花铁桌上,影影绰绰摇动着暗香飘溢的烛光。不知道是心情变了,还是这里的地面很绵软,踩上去很舒服,我的腰挺起来了,步子不知不觉变成了随心所欲的漫步。这种变化,这许是因为人在家乡的缘故吧?
离京的前夜,我久久舍不得睡去。我望着窗外的北京——这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看着看着,我恍惚觉得自己从这高楼上飞出去了,直接跃上高空,俯瞰由四通八达的都市交通和高速公路组成的不夜城。我的目光穿越夜色触摸到这座古城的城墙、垂花仪门、雕花的柱梁;我的脚跨过一道又一道故宫大红门,仰起头就可以望见飞檐上的雕龙与铃铛……我的魂魄飞越过城门,走过中轴线,登高俯瞰古建筑群,亲吻我的古城。
有一样东西,它可大可小,它可能小到一粒尘,也可以大到一个城,它就是历史,历史的痕迹会不经意地浓缩在一些不起眼的建筑上,这就是北京。
次日,我离开了北京。当机身仰起,发出巨大轰鸣时,我心脏收缩,稍感不适,我想,这可能是下意识的不舍。待机身平稳,噪音减弱后,我望向舷窗外,云朵正速速掠过,如乱云飞渡,更远处的云层却像缓慢而厚重的海浪。飞机继续拔升,太阳的白炽光芒像碎银一样铺向云海,机翼也被笼罩在了银色的辉映下。
再见了,我的北京!希望你的新城与古城,能与历史对话,又吸纳百川,承接中华文化之根脉,永世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