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0岁那年,从铁道兵复员后就在化冶所做实验工。化冶所全称是“中国科学院化工冶金研究所”,现在改名叫“过程工程研究所”。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工作单位。
化冶所的工作就是研究用化工的方法炼铁,同时提取稀有元素,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冶金之路。我参与的第一个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就是“流态化炼铁”的中间试验。该项目由化冶所所长郭慕荪院士主持,他曾在西德和巴西考察研究,回国后提出动议并经国务院批准,兴建我国第一个流态化炼铁试验基地。
当年我们“四零车间”条件非常简陋,4个复员兵,加上技校分来的十几名中专生,我们身穿工作服,头戴柳条帽,脚上一双“踢死牛”的翻毛皮靴,开始了繁重的劳动。从清除工地上各种遗留物,挖地基,在清华园火车站卸砖卸水泥,再到盘钢筋浇灌混凝土,基本全靠人力。
郭慕荪院士经常在我们车间粗糙的地面上徘徊。试验的结果并不理想,矿粉打结,反应不充分,气流不均匀,反应釜内有死角,用何种催化剂来改善反应效率,都困扰着这位留美归国年逾六旬的科学家。那天我在清理散落的铁粉,纯铁粉的颜色是黑蓝色的,只听有人叫我,小陈快过来帮帮忙!我抬头一看,只见郭慕荪先生站在流态化床的一处开口,他显然试图爬进去,浑身上下还有脸上已被铁粉染成黑色。郭先生,里面那么脏您进去干嘛?我要看看打结的情况,你推我一把。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把郭先生推进流态化床。我和郭先生出来时全身都黑透了。车间负责人说,郭先生这种事干多了,在西德、巴西都干过。
我们这些年轻人陆续被分到各个科室,以实验工的身份参与其他项目。我去的是陈家镛院士领导的第四研究室,参加等离子喷镀项目的实验工作,这在当时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等离子喷镀工艺今天已常规化,当时却是中国首创。我参与的部分是实验生产喷镀用的镍包铝和镍包石墨粉末,从零出发积累经验和数据,彻底摆脱依赖国外昂贵的同类产品,这是该项目的关键。在科室指导下,具体操盘实验的是一位姓黄的退伍老兵,湖北汉阳人,性情豪爽。他说小陈,我也是复员兵,当年炮八师的瞄准手,我干得来,你一定干得更好。实验过程中,镍包石墨的形成总不够充分,粉末切片在显微镜下显示,外边的镍往往只包住一半,难以闭环。这样喷到基体上涂层不均匀。如何让镍不薄不厚,完整包住石墨颗粒,最好还是去问老黄。
老黄真不含糊。他说小陈你就负责记录,注入液体镍的时刻、液体镍的温度、石墨颗粒的细度,等等,都记下来,一点不能差。我就不信了,江山都打下来了还搞不定这么个事。我们那时真是夜以继日,吃完东西就来,睡醒觉又来,反复实验反复调整。我们从无数次实验中摸索着最佳数据和具体步骤。庆幸的是,我们最终生产出完美的喷镀粉末,填补了空白,并总结出一套转化为规模生产的工艺数据,移交给相关厂家,包括小浪底水电站。
后来在漫长的漂泊中,每当看到小浪底水电站的消息,我都会停下来,凝望远方很久。我把一部分青春留在小浪底,留在了那条叫黄河的激流中,这是我最大的满足。网上流传过一首叫《汉阳门花园》的歌,“小时候的民主路没得那多人,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我哼这首歌时会热泪盈眶,老黄撸胳膊卷袖子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他是汉阳人。如果他还在,何不让我们同醉?
随后我转入蔡志鹏先生领导的第一研究室,从事湿法冶金的实验工作。与此同时,国家恢复了高考。我心中早有大学梦,但那时上大学全靠选派,名额极少,我根本不敢想。现在公开招生了,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当时我有些心虚,咱连初中都没毕业,虽然私下也在补习,但来得及吗?化冶所不少年轻人都跃跃欲试,人家要么读过高中,要么老三届,功底扎实,看着他们,我有些自卑了。蔡志鹏先生,我们都叫他老蔡,他做过鞍钢的副总工程师,那天他问我,人家都准备高考呢,你咋想的小陈?我底子太薄,够呛。啥意思,你不参加了?嗯,差不多吧。老蔡愣住了,缓半天说了句让我振奋的话:我真把你看走眼了小陈,原来你是这么个人,啥都别说了,干活吧,把那些试管洗出来。等等,我不是“这么个人”。
根据老蔡安排,只要完成实验准备工作,我就可以去图书馆复习。当时化冶所的气氛是:对复习的年轻人会多一声问候,小陈啊,又复习呢?你准备考什么科呀?文科。文科好,你像文科的料。所办主任靖冠英,一个抗战老兵,在会上公开表示,各科室要支持年轻人考大学,在做好本职工作前提下,尽量给他们留复习时间。郭慕荪院士的夫人桂老师,也是留美硕士,还是化冶所图书馆馆长,她只要在楼道里看到我们,就往图书馆轰,拍我们的肩膀像赶羊一样,快点快点,抓紧时间,你们落课太多了。她还开班为我们补习英语。可惜我连26个字母都念不全,不敢上她的课。我当时最常用的是图书馆二楼东头那张桌子,透过窗户能看到对面三星铅笔厂的车间,当年著名的品牌“中华铅笔”就是他们生产的。我看到那些匆忙的身影和转动的机器,赶紧埋头温书。
1977年我没考上大学,时间太仓促了。没考上接着考,所里的氛围依旧是包容的。我发现我的问题出在数学上,人家是复习,我是现学,而且考题逐年加深,不突击根本追不上。那天我跟老蔡说,能不能让我最后一个月拼一下,把数学整上去?他说不行,所里没这规定。可第二天上班,我刚进屋,老蔡就叫起来,小陈你脸怎么是绿的,别考不上大学再出人命,我可负不起责任,赶紧回家休息,休息好再回来上班。
1978年我考上中国人民大学,离开了化冶所。正值金秋,斜阳把我的身影像思念一样拖得很长。他们送我到大门口,有长者、同事,还有心爱的人。短短两年,我从初中生变成大学生,这对青春而言,足以刻骨铭心。但更难忘的是参与了多项重大科研项目的攻关,感受到高尚与平凡的奉献精神,这才是我们走向未来的发动机。特别是今天,科技创新已成为经济发展的重要引擎。化冶所依然前行,改名为过程工程研究所后,研究范围更广泛更深入,这都让我倍感欣慰。那天,我情不自禁找到化冶所旧址,重新走进那个院子,那座楼,图书馆,和我工作过的实验室。我仿佛看到当年的同事和年轻的自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