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抵极”(the Pole of Inaccessibility),恰如其名——这个距离南极大陆海岸线最远的位置,海拔超过3700米。自1958年苏联远征队抵达并标定位置,60多年来,从未有人依靠双脚抵达这一极寒之地。
2020年1月25日,难抵极迎来了第一个徒步至此的造访者。38岁的中国探险者冯静历时80天、穿越1800多公里,完成了看似“不可征服”的壮举。与她一同到达难抵极的,还有北京冬奥会和冬残奥会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
“人类超越自我、突破极限,抵达一个又一个难抵极的努力将永无止境。”近日,在冯静的著作《不可征服——中国姑娘徒步南极难抵极纪实》出版之际,本报对其进行了专访。
从零开始
2014年,冯静的环球旅行接近了终点。身处世界最南的城市、阿根廷小城乌斯怀亚,她原本打算像很多游客一样,在这里搭乘票价大跳水的邮轮,打卡旅程中的最后一站——南极洲。
回顾过往,冯静也说不清远征南极难抵极的念头是如何冒出来的。
“若干起因中最重要的一点是那里的名称——难以接近之极。”她写道,“这名字既令人望而生畏,又足以勾魂摄魄。我无法抗拒想要靠近的冲动。”
记忆犹新的反倒是目标锚定时的复杂心情。“那个瞬间的感受好像是着了魔,在亢奋和自我怀疑的持续切换中情绪激动、辗转反侧,不时难以抑制地笑出声,转瞬又被焦虑和恐慌搅得心神不宁。”冯静说。
随后,冯静向一连串极地向导发出了咨询邮件。邮件中,她坦陈了徒步抵极的愿望,以及尚未掌握任何相关技能的现状。
“绝大多数人都回绝了我。”冯静说,事后才了解到,这些向导经常收到像她一样的“小白”发来的邮件,只有10%的人有机会在线下见面、准备,其中又有10%的幸运儿才能踏上远征之旅。
只有一个人,没有直接回答冯静的问题,而是很快发来了回复——
“跟我说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先抵南极
那时的冯静刚过30岁。她不会徒步南极必需的越野滑雪技能,对徒步的了解大多来自崇拜的探险家的自传。
在家人和朋友看来,冯静的计划不啻为天方夜谭。每当遇到阻力,她总会搬出《带着世界去南极》一书给自己撑腰——2008年到2009年,英国女性探险家费利西蒂·艾斯顿带领7名女成员,克服种种困难抵达南极点,创造了征服南极的女性传奇。
发来邮件的是国际知名向导、加拿大人保罗·兰德里。针对冯静的情况,经验丰富的保罗直言不讳。
“远征很难,从零开始更难。也许两年,也许5年,也许这件事不属于你,永远不会发生。”保罗说,“需要多少时间取决于你肯付出多大的努力。”
于是,冯静先在国内进行了长达8个月的体能训练,随后在保罗的建议下,到挪威接受专业训练和评估。尽管被保罗称赞为“第一个训练不喊停”的客户,但从零开始的冯静仍未达到他的严苛标准。
“先别想难抵极了,去远征南极点吧。”保罗说,“我认为你再训练一年,是可以完成的。”
“南极点太热闹了,没有让人回味的余韵,我心里的南极不是那样的。”冯静内心虽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循序渐进的计划。
2018年初,冯静耗时52天、徒步1130 公里,抵达南极点。
远征之旅
从南极点回来后,每每想到难抵极,冯静总会心神不宁。
“我从来没有将南极点和难抵极视为两个独立的行程,南极点远征是为了实现终极目标。”冯静说,“如果就此止步,等同于半途而废。”
难抵极与南极点不同——抵达南极点已建成商业运营线路,也有常规航线。徒步难抵极却是一条从未有人涉足的险路。此前,仅有8名男性依靠风筝滑雪抵达该点。
在高海拔的难抵极,体感温度可低至零下50摄氏度以下,更何况要在徒步过程中拖着帐篷、食物等70多公斤的生活物资,滑行在漫漫无垠的白色荒原上。
经历一年多的筹备和训练,2019年11月,冯静踏上了远征难抵极之旅。
几乎从行程开始,病毒感染的症状便缠上了她。头疼、发烧、咳嗽、呕吐……随着海拔不断爬升,她的身体状况到达了极限。行进过程中,拇指脱臼、肩颈劳损的伤痛也提升了任务的难度。
“疼痛是远征中无数困难里最容易忍受的。”冯静说,“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绝望的人。抱怨是最没用的,出去战斗才有机会。”
远征难抵极,冯静带上了一男一女两名向导。她把远征队命名为“行则将至”,与向导约定,每一天都要尽全力行进,只要脚还走得动就不能停。
“远征中,向导跟我说了一句话:遇到这种情况,多少男人早就放弃了。”冯静说,“那时我已经难受到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厘米之战
远征途中,冯静在近3000米的海拔高度遇到了七级大风。
一次次被猛烈的阵风拍倒,一次次站起来望向天边——脚下松软的雪像沼泽,顶住狂风的每一步行进只能挪动几厘米。
冯静给这一段挑战起了一个名字:“厘米之战”。很多次,她在夜里听着山风的呼号,盯着帐篷顶上的白霜,有想哭的心情,却没有哭出来的力气。
“你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不管你怎么驱赶,我也绝不会这样回去,绝不!”冯静写道。
成功散落在征途中的每一天、每一步、每一厘米。冯静说,只有连起来的每一步,才是抵达目标的唯一途径。
远征的最后一天,行进的气氛庄严肃穆。冯静无数次设想过靠近并踏上难抵极的过程,但当这一刻来临时,她的情绪并没有预想中波动。
2020年1月25日上午,冯静到达难抵极。60多年前,苏联人在这里建立了简易的科考站。如今,经年的冰雪早已覆盖了房屋,只剩下房顶的列宁胸像矗立在寒风之中。在那里,冯静展开五星红旗,拍下了照片。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在挪威学滑雪、徒步南极点,好像都是刚发生的事。”冯静写道,“最后几步和从前一样平常,当我停下时,已走过万水千山。”
机密成员
对于徒步难抵极第一人的头衔,冯静看得很淡。
“为了到达难抵极,我花了5年的时间,这期间任何人都有可能捷足先登。”冯静说,“最终成为第一,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是我最初追求的目标。”
但对于另一个“第一”,冯静却很珍视。
“行则将至”远征队中有两名“机密成员”——冰墩墩和雪容融。到达难抵极后,两个“小家伙”第一次沐浴了南极的阳光。
“我在冰墩墩左手的红心上写了POI(难抵极),在雪容融的黄围巾上标明了难抵极的坐标。”冯静说,出发远征时,冬奥会和冬残奥会的吉祥物刚发布一个多月,她费了不少劲,才从网上买到了它们。
两个吉祥物严重挤占了冯静的行李空间,为了把冰墩墩和雪容融装进行李箱,冯静额外带了行李捆扎带。没想到远征途中遭遇肩颈劳损时,捆扎带也派上了用场。
远征结束的前一天正好是农历大年三十。扎营之后,冯静把小灯笼雪容融挂在帐篷里,度过了一个颇有仪式感的春节。
如今,冯静已成为北京冬奥会滑雪战队特邀队员,担负如何适应极寒环境的培训工作。
勇往直前
“面对困难不会觉得很惶恐,面对压力也不会觉得很局促。”冯静说,这是难抵极之行给自己带来的最大改变。
“这件事情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我对困难的认知。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可以不必那么在意,而那些真正在意的东西,是可以靠一点点微小的努力去实现的。”她说。
在《不可征服》一书中,冯静不仅描写了人们“想象中的远征”,还记述了远征的“B面”。
“真正在远征中发生的事情,远超于训练中所能预料和很多书籍中可以读到的。”她说,真实的南极远征显得复杂而残酷。
在书中,冯静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希望与读者分享人生中的“难抵极”故事。常常有陌生人发来邮件,跟她倾诉生活中的坎坷,也有很多人说从她的身上汲取了动力。
“并非所有人都要去远征,对抗凡尘琐事同样是一种修行。如果更多人因为我的经历有所触动,一旦确立目标,遇到困难绝不退缩,即便被困难击倒,不管多少次也要爬起来再战,那么将影响这个时代的风貌。”冯静说。
远征难抵极的过程中,冯静时常拿出随身携带的“奢侈品”——《伟大的旅行》。这部由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创作的纪实作品,讲述了他反向重走人类迁徙之路的伟大旅程。“怀抱着梦想勇往直前”,书中的这句话一直激励着冯静。
“抵达南极、远征难抵极,就像跨越了一道窄门。在那里,能够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冯静说。
杨琳钰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