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10月3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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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盛开

李 冰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10月30日   第 07 版)

  世间所有的花,都是可爱的。如果让我只选择一束插在室内花瓶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百合花,无论是粉色,白色,黄色,皆喜。可是,近些年,我已经和百合花疏离了。

  我清晰记得,最后一次买百合花是在7年前那个初春,我从洛杉矶飞回北京探望病重的父亲。与癌症抗争了8年的他,已经形销骨立,这个当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用铮铮铁骨对抗枪林弹雨的军人,没有倒在前沿阵地,却被病魔击垮了。

  父亲一辈子爱花草植物,但凡能出门走走,也会举着我淘汰的尼康相机对着小区花丛和树木拍个不停。屋里,更是像个小植物园,客厅卧室都是盆盆罐罐的开花不开花的植物。那个冬天,许多跟了父母多年的花草居然相继死掉了。我决定去不远处的玉泉营花卉市场买束鲜花,给萧瑟的屋里带来点生机。

  13岁的侄子主动与我同去。我们买了一束粉百合,挑了花苞最大最饱满的几枝。我们仍像去时一样快步往回走着。只是,我捧着那束沉甸甸的花,侄子相跟着,我们都沉默着,没再说话。

  那束百合被插在花瓶里,最终一朵也没开。那鼓胀的花苞蔫萎了,它们没能挺过路上那半个小时的寒冷。

  “多可惜了!那么好的花,活活冻死了。”父亲一脸惋惜,佝偻着站在那儿,他眼里充满怜惜。

  不久,父亲走了。当时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绚烂。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百合花。甚至,每次看到它们,无论在洛杉矶,还是北京的花店,我都本能地躲避着尽量不去把目光停驻在它们身上。它们好像是一根刺,一个伤疤,提醒我那个料峭的春日,那个对着一束花惋惜的父亲。

  一周前,我翻找驾照,在抽屉底部看到一个超市塑料袋裹着的东西,解开袋子,里面是两个小镜框,翻开了,却是父亲的黑白照片。我那五官俊朗、神态英气的父亲,微笑着望着我。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四十出头的年纪。我知道那是他自己极喜欢的两张照片,某一年他曾专门骑车去照相馆让人把那一寸照片冲洗放大了,配了镜框摆在客厅柜子上。

  我心里一阵疼痛。赶紧拿出来,擦干净,重新放在书架上。偶尔打扫除尘,或只是走过,我禁不住轻声呼唤他一声:爸爸!他只与我交换目光,微笑无语。我明白,这么多年来,父亲并未走远,他一直在我的心底幽居。

  春天又来了。花儿们如期赴约。从公园跑步后回家,踟蹰着走进经常路过的那家花店,打量各路花神片刻,我突然上前,走近一堆百合花,粉色,白色,黄色。我选了黄色的两支,各顶着4个花苞。“别看现在只开了一朵,其他花苞都会开。”女店主说。

  换水,剪枝,去多余的叶子。我把它们插进一个细口大肚瓷瓶,放在客厅的书架旁。读书写字间隙,我不时默默地打量瓶中的花枝。是感觉到主人殷殷的目光吗?它们像懂事的孩子,晚上也不眠不休,趁我睡觉的时候,一朵朵悄然次第盛放。客厅里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经过它们时那芬芳更浓,热烈地扑过来,给我一个最厚实最缠绵的拥抱。

  每天早晨,从卧室走进客厅,我会先跟它们打个招呼,“孩子们,早上好!”3朵,5朵,8朵。再一数,居然是9朵!有一个细小到我都没留意到的花苞,居然也奋力地开放了!父亲在书架上,正望向这一瓶铃铛一般挂满枝头的百合,那微笑仍是淡定而温暖的,似乎在说,不错。他一向是个寡言安静的谦谦君子。我突然想到,这些花儿们原来是为父亲开的,想报答老人几年前的悲悯之心。

  我感激得无以言表。这束世间最知心的百合花,它同时陪伴着这个世界的我和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我俯身深呼吸,嗅闻每一朵花瓣,好让肺叶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熏染上花香。我小心地触摸它们柔润的叶片,像触摸冬天第一场雪和新生婴儿的胎毛。

  《法华经》说:佛前有花,名优昙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世间万物,其实哪样可以久留?无论美丑垢净,不过弹指即谢。

  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去郊外踏青,拍了一组花红柳绿的照片,自知不尽如人意,配文云:你们尽力了,我也尽力了。足矣。

  父亲尽力地活了,如这束尽力盛放的花。这也许,就当叫作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