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呀——!——起呀——!
在鸟语声中,我睁开眼睛,禁不住笑了。此鸟何鸟?我哪里能叫出名字呢。唉,万掌山的早晨是被鸟语唤醒的呀。我推开窗子,淡淡的晨雾裹挟着森林里特有的芳香,还有脆灵灵的鸟语扑面涌入木屋。我尽情地舒展了一下双臂,然后进行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一座松木结构的本色木屋,长七八米,宽五六米,格调淳朴,野性而实用,隐隐弥漫着松脂的气息。墙面、地板、衣柜、衣架、椅子及屋内陈设均是松木制品。木屋里没有地毯,没有沙发,没有与自然本质及其简约风格背道而驰的奢华。置身木屋,时间变得慵懒而散漫,甚至让人忽略了时间的存在。
站在窗前放眼望去,我所在的木屋对面,就是蓊蓊郁郁的思茅松林。突然,一条银色的尾巴在我的视野中一闪,接着,三跳两跳,就隐入了森林。那片森林层层叠叠,丰沛而深厚。在云雾缠绕中,恍若仙境一般。我不确定我所面对的事物,哪一件更令人惊叹不已,是与森林缠绵的云雾,还是隐藏在它下面的秘密?
我分明看到,那些铁臂般的树枝,伸向不同的方向,把速度和时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与其他植物的合作与冲突、妥协与抗争中,构建了一个属于森林自己的奇妙世界。
起呀——!起呀——!高高低低的鸟语声,清脆悦耳。
木屋门前,是一条小溪,汩汩流淌,欢唱不疲。溪水里有大脑袋的小蝌蚪摆着尾巴,也有无名的浮游生物戏水,上下窜动。偶尔,三五只蜜蜂飞来,落在水草上,先是濯面沐爪,然后痛饮一番。难道万掌山的溪水是甜的吗?
万掌山,一山生出数山,仿佛美人手掌相叠,灵动旋转,翩翩舞之。其名,也是由此而得吧?万掌山林场场长陈文解告诉我,早年间,万掌山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林场,人以伐木为业。由于长期过度采伐,导致森林资源枯竭,经济陷入危困。上世纪90年代,万掌山林场彻底告别了伐木时代,转入生态保护和生态修复新时期。伐木人成为了种树人,一年又一年,种树不止,造林不歇。最初种植的思茅松,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聚气巢云。
若干年前,亚太森林组织培训基地落户于此,万掌山渐渐闻名遐迩了。亚太森林组织给万掌山及万掌山人带来了新的思维和新的理念。思茅松林下种植石斛、白芨和金线莲,有效利用了林地空间,并尽可能创造出了最大效益。石斛是一种兰科植物,腐殖层上,与蘑菇及其菌类相伴相生的鼓槌石斛、铁皮石斛、金钗石斛,大大提升了森林的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
万掌山位于云南普洱境内,有森林28万亩,有天然次生林,也有人工林,除了思茅松居于森林主体地位外,奇木奇果奇竹奇花奇卉亦分布多多。森林里,思茅松是当然的顶级群落;次之是莿栲、红木荷、红梗润楠、窄序崖豆树、格木、桃花心木等阔叶群落;再次之,是灌木、草本植物和凋落物及腐殖层。森林里充满生命的律动,灰叶猴、水鹿、黑麂、野猪、白鹇、彩鹮、眼镜蛇、圆鼻巨蜥等野生动物出没其间。森林,并非单指那些乔木灌木以及竹子。那些跳跃的生命,那些飞翔的翅膀,那些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微生物,以及隐藏在腐殖层里的细小真菌的生命个体,也都是森林群落重要组成部分。
在木屋里,就森林的整体性问题,我与亚太森林组织秘书长鲁德交谈时,他说,从生态学角度来说,森林整体大于个体相加之总和。森林体系是一条链子,并且是自然的链子,在任何情况下,只要一个环节上出现断裂,就会使整个链条发生混乱。生态系统的稳定和平衡,是确保森林秩序和生物链条在动态中不发生混乱的控制器。
起呀!——!起呀——!
鸟语之声时不时冲断我们的谈话,我们相视一笑,话题继续,“如果说一切动物,包括人,是一个生命共同体的话,那么没有哪个物种能够只是为了它单独的利益而存在。”这位长期从事世界森林研究的国际组织官员说。是的,在森林中,单独的树可能失去自己完美生长的某些机会,但是它们会彼此相助以保证继续生存的条件。森林腐殖层得到保持和荫蔽,其肥力所需要的微生物、真菌不会枯竭,也不会被冲走。一片森林就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组织,一个可靠坚韧的整体。
森林的完整性体现在,每一个缝隙都被适得其所的生物占据着,在周而复始的生物演化过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无用的。每一片腐烂的叶子、树枝或者须根都有独特的作用,且都会聚集在森林的整体中,而不是游离整体之外。
在万掌山森林中,有许多倒木、朽木静静横躺在林地上,但是,万掌山人并不清理它们,而是任由它们日晒雨淋,任由岁月剥蚀。1年2年,9年10年,20年30年,没人去动。此时,我看不到倒木和朽木下的细节,但我知道,细节里一定是另一个喧腾的世界,那是鸟类、松鼠及其它小动物的栖息地,在那里它们躲风避雨,繁衍后代。我能感受到森林整体影子的存在。
森林可能是不完美的,正是由于缺憾的存在,从而能够在其任何部位,或者整体上接受竞争性的改进和完善。也许,这种不完美只留置了有限的空位,这就进一步增加了生物冲突的可能性。空隙很快就会被强势的植物填满,处在边缘的高大乔木,也会借机把树冠延伸过来,从低矮植物的头顶夺走阳光。
然而,一切和谐均来自冲突。
冲突必然导致失衡。而失衡,与其说是森林由于某种原因而引起的一种急剧的散乱变异,不如说是森林在选择过程中所需要的一种方式。森林有其多样化的结构和复杂性,没有巨大的复杂性,就不可能形成生态系统,就不可能创造生命,就不可能创造传奇。
起呀——!起呀——!
木屋外的鸟语声时断时续,但我始终未见到那只鸟的身影。也许是一只,也许是若干只。
我忽然就想起了梭罗的木屋,想起了瓦尔登湖。
在瓦尔登湖岸边的木屋里,梭罗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零两天,并写出了影响世界的《瓦尔登湖》。梭罗没有到过中国,没有到过万掌山。我去过美国,却没能造访他的木屋,甚是遗憾。要知道,从那座木屋里产生的思想至今还在影响着我们。
梭罗说,人只有从物欲的泥淖中挣脱出来,才能保持尊严,获得自由。他还说,人要忠于自己,遵从自己心灵的召唤,恪守理性、品德与良知。人不应过多地追求妨碍人类进步的奢侈品,应该向生命本质的深层迈进。在梭罗看来,人的发展绝不是越来越多地占有物质财富,而是精神生活的充实和丰富,是人格的提升。
毕竟,万掌山的木屋不同于梭罗的木屋,无论是外观、建筑材料,还是里面的设施以及舒适度。然而,谁又能说它们的本质不同呢?
起呀——!起呀——!
叫着叫着,木屋周围就静了,就沉寂了。可是,仅仅一会儿,那叫声又响起来了——起呀——!起呀——!
在万掌山,木屋既是现实的居舍,也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它代表着人对森林的一种新的认识和理解,也代表着人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对抗和征服,而是一种回归和融入。万掌山木屋提醒我们:自然是生命的共同体,人也归属其中。
起呀——!起呀——!
起呀——!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