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九郎山,被绿海吞没的瞬间,一路追逼的炎暑戛然止步。绿意从杉木、油茶、樟树、梓树、翠竹、灌木、苔藓乃至岩石间绵绵漫漶而出,将我浸入漫无际涯的清凉。很快,我便成了一尾似乎通体皆碧的鱼,遨游在这苍翠奔涌的汪洋里。
九郎山横亘于湖南省株洲北郊,山中林木苍劲蓊郁,是长沙、株洲和湘潭三城的绿肺。九郎山最高峰海拔达328米,比知名的岳麓山还高出20米。惜乎蛰居株洲多年,我却只无数次从穿山而过的列车上眺望九郎山。直到这回应友人之邀,又被酷暑所迫,才终于踅入它的怀抱。
山间极静,仿佛置身于史前某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山路横柯上蔽,曲弯而上。我拨开草丛,寻觅绿海深处细碎作响的泉水声,迤逦攀爬时,或高或低隐在山峦幽谧处的九郎庙、上林寺、双峰寺与洪武寨一一现身,红墙黄瓦,古意流泻,像息影林泉已久的老者恬然而坐。关于李世民、朱元璋等人的诸多传说,被刻在了这些屋宇旁的石碑上,一股久远的英雄气也裹着浓浓绿意穿透而来。
隋末群雄逐鹿时,李世民率唐军南下征讨梁国。一路披靡时,不想在湘江边的株洲被梁军的神箭手射中右眼。李世民仓皇退到易守难攻的九郎山,巧遇云游山间的三位释家弟子与六位采药郎中,他们治好了李世民的战伤。李世民下诏修建“九郎庙”,亲拟“众山俯首,远水连天”做庙宇楹联。而今,九郎庙香火闪烁,钟声激越,千百年不绝。
上林寺则于近代飘扬过“一寸山河一寸血”的不屈大旗。1943年深秋,闯入株洲的日寇将上林寺烧为平地。石碑上事迹寥寥,人物已湮没无闻。我却依稀看见了一幅中国军民前仆后继,在林莽间斩杀日寇的鲜活图画。8公里外是躺卧着千余抗日英烈的陵园“流芳园”。
到山腰一处窄狭的平地,四下古木凌云,剑气陡然馥郁。友人眼神里淌着敬畏,说是巾帼英雄秋瑾练剑之所。他又指点山下说,山脚有秋瑾的故居“槐庭”。秋瑾与富家子弟王廷钧婚后在“槐庭”生活了多年。然而,神州沉陆,山河破碎,秋瑾并未耽于个人的富足与安逸,时常于早晚到山上苦苦练剑,时刻准备拯民于水火。后来,她毅然东渡日本,开始了壮阔的革命生涯。秋瑾的龙泉剑最终未能斩断腐朽幽暗的清王朝,却将英雄气永远留在了九郎山的林木间。
咀嚼着秋瑾“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句子,我感慨着登上了九郎山极顶。或许绝巘不胜寒,大树已稀疏,灌木却仍旧葳蕤。一丛丛山胡椒树挂满细密的果实,令我须臾间回到了童年。儿时的记忆里,每到山间,我总要摘尝这种不打眼的植物果实。辛辣充塞口鼻时,一种格外的舒畅也渐渐而起。后来才知,山胡椒是难得的良药,可治筋骨酸麻、风湿麻痹等多种疾病。而今,在我的老家冷水江,山胡椒已发展为一种品牌产业。株洲大小街巷的餐馆常放着这种标明产地“冷水江”的山胡椒油。凝视着眼前葱碧的山胡椒,我默然沉吟:它并非李世民、朱元璋、秋瑾依拄的长天大木,却也难掩其富民报国的英雄气。
我驻足四望,绿意绵延,千里空阔。北面长沙、西面湘潭耸峙的楼宇历历在目,簇拥而来,似乎已触手可及。它们正在长株潭融城的号角声里,铿锵着足音,争相与株洲的楼宇握手会师。这是一幅无数建设者们日夜构筑,成功日近的蓝图。建设者们漫溢的英雄气,与秋瑾等人的英雄气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我想,曾经浩叹“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瑾泉下有知,或许也将欢呼“江山如此多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