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05月1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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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

黄冠杰(法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5月10日   第 07 版)

  夫人正在后院里帮着两个雇来的园丁修剪那棵老樱桃树。

  树是前房主留下来的。我从未见过一棵樱桃树会长成如此粗壮,我的3个小儿子合围都围不过来。在我印象里,樱桃树应该像路边的樱花树那样,细枝嫩叶的,做出依依的姿态。这棵树却是老树虬枝,一下子占了半个院子。买房子是在冬天,树只有黑黝黝的乱枝,看不出是什么树种。卖房的中介公司只说应该是樱桃树,是否是结果的那种,也不知其详。等来年我们收拾好房子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繁花满树的春天了。

  本来想买了别墅,有个院子,能让3个孩子平时玩耍一下,舒展一下筋骨。夫人则热心盘算着把它拾掇成一个菜园子,种黄瓜、丝瓜、韭菜什么的,也让我这个农民出身的人显一下身手。其实我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一是自己移植到城市这么多年,小时候在农村干的农活早已经还给那片土地了,再就是“术业有专攻”,我们把种植业的事都干了,你让以此为生的人何以堪?夫人看说不动我,就自己操持。还请了一个法国园丁来帮忙。园丁说,你们园子里的土太贫瘠了,种什么都不行的,得换土。得,还得去花草市场买土。

  没想到,到5月,那没管没顾的老樱桃树结了满树的果实,个头还挺大,挺甜,这一下子聚焦了全家的注意力。敢情这树不是摆设,它用果实证明了一切。因为树大,摘起来还特别费事。夫人找来一根长杆子,头上用铁丝做了个钩子,但长度有限,因此大部分只能眼睁睁看它们熟透,落下来。这期间算是便宜了那些鸟儿。每天叽叽喳喳挤满枝头,吃樱桃。我们还发现一个问题,樱桃是那种大颗的紫樱桃,但一旦成熟了,十有八九打开后发现里面有白蛆,都吓得不敢吃了。打听一下,说是需要在樱桃成长过程中打一种药。

  听说果树都需要剪枝,才能结果结得繁盛,夫人就买了大剪刀,说:你家不是种过果树吗?你抽空剪剪。我哭笑不得。这剪树抽枝可是个技术活呢。在老家过去还是生产队的时候,还有一个林业队,技术员都是村里花钱专门到外地培训的。到冬天,就看技术员腋下夹着剪树的剪子,手里提个一尺多长的锯,去果园了。我远远跟着他们,等他们收工走远了,我去捡些小枝条,回家晒干作柴火。后来分田到户,果园也分了。我家分了几棵。那时我正上学。如果周末回家赶上了,我也只是浇浇水、打打药。现在要我来剪树,可真是为难我了。

  由于平时采访忙,我对这树基本是熟视无睹。真正让我注意到它,还是法国新冠肺炎疫情的第一次封城。一封城,我们改成居家办公,侨社活动全停了,现场采访都改成电话采访。足不出户,我忽然“发现”了这棵树。

  樱桃树冠正对着我二楼厨房的窗子。一抬头,树就映入眼帘。我也从未如此仔细观察一棵树。从它发芽、包蕾、分蘖、开花、抽叶、落花、坐果,到叶子渐渐丰盈,果实慢慢长大,由青渐红,直到让孩子们惊呼的那天。

  既然树在疫情中陪伴了我们那么多,夫人决定不管怎样也要在这个冬天修剪一下了,她又打电话找技术员来。两个技术员看到树后说,给你们剪亏了,这么大的树,少说也有10多年没收拾了。不过,也剪不了几次了,树已经开始慢慢死亡了。

  我们更惊了。树明明长得好好的,怎么就说要死亡了呢?技术员把树枝锯下来给我们看,它还在努力生长,还能结果,可是从里面看,它已经开始死亡了。夫人忽然涌出泪水。两人便安慰道,树和人一样,都是有年龄的,到一定年龄就死亡了,这很正常的。告诉你们是要你们注意,刮风下雨,别呆在树下,怕的是哪条树枝会突然断了。

  大概房子建的时候,房东就种下这棵树了,这样算来,树龄已经超过50年,看它如今茂盛的样子,繁花满枝头,一点也不像衰老了。想来,这树也是生长得极其不易。它不能深扎根,又是在这样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老房东看来也没少在这棵树上下功夫。只是自己人老了,照顾不过来了。当初他们种植这棵树,也只是一种生长的陪伴,并未期望它结多少果子。

  这让我想到我们的身世,去国离乡的一群,正像这棵老树。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地向下伸展根须,我们只能抓住浅浅的一层。我们的养分还是来自内心。

  当我再凝视老树,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有了命运的连接,当我在超市看到那些果实,就常常莫名涌起一阵感动。这世上,就是一个生命在喂养另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在照顾另一个生命,莫不如此。

  我院子里的樱桃树,它不仅仅是一棵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