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旅游天地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04月2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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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章村三叠(行天下)

苏沧桑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4月26日   第 12 版)

  知章村。
  方 圆摄

  贺知章小学的学生正在树下读书。
  方 圆摄

  从思家桥墩往窄窄的桥面上走时,我低头看见一双穿着皂色布靴的脚从唐朝穿越而来,一步步踏上了被步履和岁月磨得发亮的石阶。桥墩边低垂的柳枝,轻拂着一位耄耋老人的白发,石阶缝隙间的青草,隔着布靴轻拂着他的脚踝,桥墩下粼粼的波光轻拂着他的泪眼。

  一首千古名篇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是阳春三月,杭州萧山蜀山知章村。假如船桩记得它的前身,定会记得公元744年,同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嫩柳如金,细叶如剪,一叶小舟穿过纵横交错的河港,停在了石桥边,船夫将缆绳穿过石孔洞,拴在了它身上。

  船舱里走出一位面容憔悴的耄耋老人。扑面而来的是二月春风,还有他魂牵梦萦了半个世纪的故乡,年少往事如河面的波光一一浮现。他颤巍巍一步步挪上石阶,一步一步挪至窄窄的桥面,将手搭在额上,向他的故乡望去——文笔峰下的贺家园。

  村人没有注意到这位神秘老者,不知道他是浙江第一位状元、盛唐的当朝重臣、蜚声长安的“吴中四士”之首、86岁的贺知章。一场大病后,他抛却荣华富贵辞官回乡,唐玄宗亲自赠诗,皇太子率百官饯行。村人更不知他从长安到萧山3000多里的漫漫长路,经历了多少跋涉和艰辛。

  水渠哗哗的流水声,如孩童们在吟唱诗歌,麦苗、油菜花、豌豆、莴笋和褐色的正待播种的土地,仿佛也在发出欣喜的、蓬勃的朗读声。千百年之后,在通往知章村贺家园遗址的小路旁,我看到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水渠、一座废弃的砖瓦房、一座旧烟囱、一块明代的甲科济美坊。几个孩童从一涧溪流边直起身子,从柳枝后露出黑亮好奇的眼眸,脸上带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后人已无从考证这位“四明狂客”当时的神情,他的眼里是否又一次涌起浊泪,他在后来的隐居地绍兴镜湖写下的这首千古绝唱,朴素冷静的文字里,深藏的百感交集和人生况味,一次次穿越时空,让无数游子唏嘘沉吟。

  一条蜿蜒诗路

  文笔峰下,小臻和小田领着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在通往贺家园墙基的水渠坎上。她说,上次他们来拍纪录片《狂客·贺知章》时,正下大雨,他俩只能双脚跨在水渠两侧一边走一边摔,从遗址出来时,脚上重了好几斤,全是泥。

  为制作这部纪录片,小臻一次次来到浙东唐诗之路的源起地知章故里,一次次为村人所感动。她没想到,知章文化在这里如此深入人心。千百年来,人们将石桥改为思家桥,将贺家园前的路改为百步禁界,行人至此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还将他故居前的山峰改名文笔峰,这里的老老少少都能吟诵他的诗作。首场拍摄时,30多位村民自愿当群众演员,还自告奋勇冒雨挖出一块湮没在泥土里的旧石碑,请他们辨认、拍摄。1200多年的时光未曾改变这里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勤学重孝、情系家乡的理念早已融入当地人的血脉之中。

  此刻,我眼前的贺家园遗址,是一块搭着苗木棚架的空地,草木葳蕤。当年风烛残年的贺知章站在久违的故园里,想必是满目破败。当他跟随儿子隐居绍兴镜湖时,会意识到这是他对故园的最后一眼回望吗?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还写下过《回乡偶书 其二》,满纸都是对世事沧桑的感伤,他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一片失去了故园的无根之萍吗?

  公元744年,贺知章回到故乡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

  那一年,曾在长安紫极宫初遇贺知章,并与他成为忘年交的李白,带着无奈和遗憾离开了长安。

  两年后,杜甫初至长安,写下了《饮中八仙歌》:“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三年后,李白到越中寻访贺知章才得知他早已作古,怅然写下《对酒忆贺监二首》,“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尔后,温庭筠东游吴越,至萧山拜访贺知章故居,留下了“废砌翳薜荔,枯湖无菰蒲”的深深叹息。

  从杭州西湖、湘湖、知章村至绍兴,自镜湖向南经曹娥江,入剡溪,经沃州、天姥山,最后至天台山石梁飞瀑,一条长约200多公里、方圆2万多平方公里的浙东山水之间,渐渐响起一场盛大的行吟。李白、孟浩然、杜甫、白居易、杜牧等400多位唐代诗人荟萃驰骋,击节高歌,留下了1500多首恢弘壮丽的唐诗,也留下了一条逶迤绝美的浙东唐诗之路,浩浩汤汤,蜿蜒至今。

  一方诗国乐土

  在阵阵梵音里,穿过百步禁界,我走进了百步寺。百步寺是传说中贺知章“庙烛烷读”“担母读经”的寺庙之一。贺知章年少丧父,信奉佛教的母亲因劳成疾无法行走,他便自制了一副竹箩,一头装着经书,另一头坐着母亲,挑到寺庙里,借着佛堂前的烛光读书,以斋饭充饥。如今的百步寺住持来自江苏,慕贺知章名而来,一待就是17年。

  门廊下一块看起来年份已久的云板在午后的风里微微晃动。每天清晨和午间,香火师傅会敲击云板,叫大家来吃饭。云板声很轻,像怕惊扰了文笔峰下的静谧和神圣。

  离百步寺3公里远的贺知章小学,一股清新蓬勃如嫩柳叶般的气流在我身边萦绕。正逢放学时间,几十上百个孩子排着队,溪流般向校门口流动,伴随着欢闹声。

  我也从未见过如此诗意盎然的校园。从校门口布满青苔的明代上马石前起身往里走,大厅里外,回廊间,楼梯旁,教室内,墙壁、门框,放眼全是古诗,一间特别僻静的教室里,陈列着春风剪纸社的孩子们用剪纸剪出来的贺知章画像和诗书。一位身着汉服的五年级小姑娘站在贺知章文化陈列室里,认真为我们讲解。她说,学校每年都会举办“走进唐诗”大型活动。

  车子缓缓驶离贺知章小学,听到校歌,我听懂并记住了一句词:“诗意润泽我们欢乐成长。知书达理,是我翅膀。冲天一起,万里翱翔。”

  在天籁般的童声里,我看见万千游子正在奔赴或在梦里奔赴故乡,他们的脉搏和着“知章村”的心跳,齐声吟唱着永远的《回乡偶书》。

  (苏沧桑,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