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二月,淋过微雨的衢江一碧如洗。两岸樱花开了,杞红树更像是一团火,在阳光下燃烧。
傍晚时分,在古老的水亭门前看衢江,更真切,也更能领略它的江风余味。满眼的平静、舒缓与开阔。衢江是钱塘江的上游,江水线条柔和又活泼,一江碎浪匀在江心,不疾不徐地流动和回旋着,向着下游,似乎又向着上游,要说它兼有长湖的内敛与长河的通透,倒也庶几近之。
衢州也称三衢,说它来自三省通衢和三衢山,莫如说是三江交汇,水路相通。它的下段是金华江,上段是江山港,右首则是连着钱塘江源头的常山港。衢江里流动着的这一泓清水,来自浙南百溪水,自会带有不是大河胜似大河的雍容气质。
水亭门是衢州的老城门,历千年风雨,一如旧时样。现在的人们,已习惯于乘高铁出门,或者从高速一路向北,去到钱塘江下游和杭州。但当年,水亭门里是老商街,水亭门前是衢江老码头,无论是商人起货,还是学子赶考,他们都要在水亭门前上下船。
丁字老街正对水亭门,晚来灯火辉映,游人如织。这门为何叫水亭门?那是因为旧时城门兼着候船亭,集城门、廊桥和渡口于一体。门孔与衢江水面略平,多少有些同欧阳修为扬州平山堂定名相类的情境。平山堂与远山齐平,水亭门和水亭街与衢江水也齐平,这样一种临江形胜,大约只有重庆朝天门和洪崖洞可比照,但衢江两岸没有高崖壁垒,江流平和畅达,天文地理造就的历史文化气息,一直弥漫聚集在古风犹在的水亭老街上,而商铺、书屋和商业广场的现代气息,与之交融,气氛和谐,恰到好处。
要想亲近衢江水,近在咫尺,不一定非要荡舟河心,那一座不宽不窄的与滨江道无缝连接的“礼贤桥”,造型别致,非船似船,是桥非桥。扶着弯曲的“桥舷”踱步前行,一如一艘楼船,送你到江心,伴你一路到西岸。夜江不夜,任众人看个够。
要紧的还有,这条衢江从来就是联结京杭大运河末梢的繁忙商江,没有衢江,也就没有“江浦古道”,也不会有它与刺桐大港在海上丝路中的水陆转换,因此,衢州向来是商气和文气融汇的历史文化名城。
早就听说,钱塘江上游的水运线要扩容,而且会有大气象。衢州港位于东岸城市下游处,新建了十多个泊位,一个标准的千吨港。西岸也有很宽的滨江道,浅丘中有不少城市建筑,看那样子,衢州进一步发展,很可能是跨衢江两岸的一座大城,而不会是现在的“一头沉”。衢州新港开通伊始,已经创下二百万吨集装箱的业绩。
衢州港口至少已有千年以上历史,但以前的水势没有这般浩大,大船过不得。自从富春江、千岛湖的水脉进一步打通,现在已经可以通过五百吨位的较大船只,一直通向江山港。不止去到“栖霞古道”关门口,也开始联结起闽江的三级支流乌溪河。
未来的衢州港不会是一个地方性的小港湾,会成为京杭大运河的浙西南枢纽,江山和衢州或将成为新的明星城市。
二
对赣中和衢中的山,辛弃疾有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他还在《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中兴致勃勃地吟道,“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坐在河边的木楼里,窗外就是清湛的马金溪。马金溪是开化县的母亲河,衢江的上游,也是钱塘江的源头之一。最让人动心的是,马金溪水质接近一类,走到这里口渴了,可以放心地弯腰掬一捧,润润喉。
马金溪边有座小木楼。门外是金黄的油菜花田。听楼主说,现在正是看油菜花最好的时候。小木楼临江的一面,是南方常见的栏杆样式,前门紧临着田间小路。楼上楼下有庭有堂,琴棋书画香茶俱全,是一个朴实中见儒雅的乡村旅舍。过往行人吃茶打尖,真是个落脚的好去处。
凭窗品茗,看着楼下的一带碧水,还有隔江排闼而来一溜树,颜色深些的是水杉,浅的是竹林,还有樟木、香枫黄栾、木荷、铁冬青和红豆杉,不同的树种有不同的颜色搭配,层次分明,很有镜头感。窗前探来了枫杨枝子,是杨又不似杨,当地老乡称它“水麻柳”或“燕子树”。这枫杨是本地树种,喜水却耐旱,南北皆可引种,许多地方建设园林,都争相来联系。
开化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超过85%,也就是说,除了田亩、道路和民居,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花与树。
三
开化青山多绿树多,除了天然资源好,也有当地人与树的一串互动故事:靠山养山,而不是坐吃山空。然而,养树、养山、养水和养人,又是怎么一种关联,其中还是有说道的。开化人懂得,也经历过产业调整变换的较长过程。
曾经,当地人只注重发展经济,办起造纸厂、小水泥厂,腰包是鼓起来了,可环境保护又是怎一个愁字了得。于是,以杉树为主的经济林种植,逐渐成为这里的经营大宗。水环境、山环境慢慢改变,上下游的水开始清了,开化人的腰包也重新见鼓。努力换来了清清的衢江水和钱塘江上游水,城里游人来,纷纷竖起大拇指。
现在,心思活络的开化人,又有了新追求。杉树常青,但蓄水能力不如阔叶树,加上游人越来越多,乡村旅游兴旺。“物种多样化”便成了农民新的口头禅。宋代诗人曾几那首“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也被写成大条幅,挂在民宿餐厅的正墙上。还有一幅,就是朱熹的《观书有感》:“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中午吃饭,第一碗是草鱼汤。草鱼在北方被称为“草棒子”,太平常不过,但我们尝一口就停不住嘴。“别是石斑鱼吧?”主人摇摇头,指向后门外的小溪塘。那里有他们自家放养的一塘草鱼,小草鱼正在塘里游得像箭头。席间有人说起,城里有些塘鱼,土腥味太重,开化人吃不惯,靠海的宁波人来,更不会吃,但到了开化,他们却吃河鱼吃得很开心。不知是谁,由此引出山里农民幸福感的话题。一位出身农家的人说,过去山民进城,老觉得矮别人半头,现在不一样了。就拿这草鱼汤来说,我们这儿的好吃,他们的却不中吃。再说,没有山里的绿化,那衢江会清吗。你说,这幸福指数怎样去计算才好呢。
离开民宿餐厅,我不由地回头再瞥一眼《观书有感》条幅。朱熹创办的包山书院,离这里很近,遗迹正在整修。他的这首诗是在开化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写的,并不需要特意去追究考证,就诗的起兴和自然环境来讲,这里倒很合适。
(冯并,原名冯竝,中国经济报刊协会会长、《经济日报》原总编辑,著有《丝路大视野》《丝路文明札记》《不落的琴声》《塞上明珠》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