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边地平线的第一缕曙光，顽强地穿透薄雾，远方却传来一代京剧武生大家李元春离世的消息。这一天，是中国传统的冬至。

　　第一次结识李元春先生，是那年“十一”，我第一次以准女婿身份登门。洋桥北京京剧院一个普通的两居室，竟是他的住宅。他的床头，居然是我的诗集；茶几上，是我当日在人民日报写的散文。老花镜背后，他的笑容是我最大的奖赏。尽管后来得知，他在西单附近还有一处四合院。但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从此，这方斗室成了我沉醉的福地。我们谈艺术，聊人生，话理想，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他每次都是亲自下厨，并且从不让我帮忙。

　　后来我出差、出国，每次回京，他就是再忙，也要放下手头之事，打车赶到我的住地，到餐馆请我请饭。他给我谈最近的心得，对京剧改革的想法，有时我因为倒时差打起瞌睡，耳边还回响着他铿锵的话音。

　　李元春纵横艺海八十余载，在中国京剧界享有盛誉。他4岁开始随父学戏，8岁登台演出，9岁在哈尔滨拜著名武生李兰亭为师，12岁作为主演登台，扮演《乾元山》中的哪吒，《大闹天宫》中的孙大圣等，颇得观众的好评。师傅的真传和多年的艺术实践，使他成为李兰亭最得意的门徒之一。上世纪40年代开始搭班演出，在济南、徐州、南京、上海等地掀起一股武生热。在上海大戏院，场场爆满，前几排经常被当地名媛淑女、达官贵人包场，每日鲜花不绝。

　　在北京，李元春亲自挑班任团长，与妹妹李韵秋共同领衔主演，成立了春秋京剧团，先后演出《嘉兴府》《四杰村》《哪吒》等剧目。兄妹开打，出手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极受称许。其后的《三借芭蕉扇》《金钱豹》《武松打店》《天波楼》《通天犀》等，受到广大观众的盛赞。

　　1957年，北京市组建青年京剧团，李元春出任团长。1959年，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和倡导下，他率团与程派名家赵荣琛、王吟秋合作，改名为北京青年京剧团，他任团长兼主演。在此期间，他无意中看了一场六龄童的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兴致大发，根据京剧独有的特色，加进自己独特的思考，京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横空出世，再次展现了他唱、念、做、打的全面艺术才华，成了人民大会堂小礼堂招待外国领导人的保留曲目，不仅博得观众的欢迎，还受到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好评。

　　1962年，北京青年京剧团与梅剧团、尚剧团合并为北京京剧二团，李元春为团长之一。在此期间他借鉴名家之长，兼收并蓄，锐意创新，使自己的舞台艺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自编自演自导了一大批经典剧目。

　　京剧是他的生命。一谈起京剧改革，他有种江水般的激情和冲动。他说，任何艺术形态的诞生，都有自己的轨迹和规律，但也有着自己的狭隘和局限。时代在前进，艺术的表现手段也要根据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科技发展而改良。他将声、光、电引进京剧舞台，将现代歌舞元素植入京剧，曾得到年轻观众的热烈响应。

　　李元春是个至真至善至孝之人。他襟怀淡泊，人品高洁，谦逊仁慈。当年评职级时，他就逊让岁长的著名程派艺术家赵荣琛；他以一己之力购得的四合院，供姐姐妹妹和自己三家之人居住，并悉数上缴所得抚养这个大家，四合院拆迁时，他更将所换单元平均分给所有晚辈；师父李兰亭晚年多病，他不离不弃追随照顾多年；他经年服侍瘫痪的老母亲。

　　李元春的爱国情怀，让我感佩至深。1980年，中国艺术团赴美国十大城市巡回演出，3个月总共86场，他独自主演《十八罗汉斗悟空》53场，场场轰动，美国观众为之疯狂，破天荒买站票入场。“美猴王”之誉，响彻全美，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等主流媒体，都是整版报道。中国京剧再次辉耀大洋彼岸。这也是继梅兰芳访美50年后，中国京剧又一次完美呈现。演出期间，李元春荣获纽约、波士顿、路易斯维尔等多个市长授予的“荣誉市民”证书，马萨诸塞州州长的“荣誉参议员”证书、肯塔基州州长的“肯塔基州上校”证书。活动组织者美国国际艺术公司老板格尔德私底下多次挖角，许以月薪两万美金报酬，他不为所动，坚守祖国。

　　1984年，他出访日本20多个城市，雄风不减，在日本再掀美猴王巨浪。

　　我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为他写一本传记，详细记录他波澜壮阔的艺术生涯。他到美国时，我天天采访，总觉得不得章法。后来他干脆自己录音，把一段一段渗透进生命历程的中国京剧故事口述出来，可是我因为琐事忙碌，一直搁浅。到了要集中精力撰写时，他又中风失语，留下永恒的遗憾。这也是我最为亏欠他的地方。

　　寒潮涌动，落叶缤纷。李元春先生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冬日，不辞而别。我只能站上山岗，仰对如水的北风，让泪水随落叶飘荡。

　　伫立旷野，落叶如音符一样在天空灿烂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