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1年01月02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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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家了

王 威(美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1月02日   第 07 版)

  最近酷好吃,隔着大洋,时不时视频电话打到北京的老家里。“妈,褡裢火烧两头要不要封口?芥末墩的芥末撒多少合适?炒酱瓜的酱瓜丝泡几道水?”馋啊,为口吃的。

  刚在微信里看到老友Amy大秀她的本帮菜手艺。来自上海的她供职曼哈顿国际金融中心,虽遍阅华尔街大佬的山珍海味,却偏爱躲在家里一点点雕琢属于自己的清炒虾仁冰糖河鳗烂糊面。此刻又在忙活当天压轴的扬州蟹粉狮子头,这可是个功夫菜,上好肥瘦肉亲手剁成大小适中的肉粒,几经调弄,再裹上白菜叶,小心翼翼放进砂锅,慢慢炖透。

  疫情期间深居简出,无所事事该是常态,反倒显得比往常愈发忙碌了。每日津津有味地琢磨各式的吃,刁钻古怪不厌其烦,不惜抻动往昔的懒筋,操刀弄杖的。微信朋友圈里,各家无穷尽地晒自己的看家厨艺,炫耀口福乐此不疲,彼此彼此,乐呵呵互道“闲的闲的”。

  以往,也没觉对吃会这般兴趣浓郁和花如此多精力,历经此番疫情居家主旋律的厨艺大比拼,着实认同了我中华餐饮文化内涵的超级丰富。

  说到吃,就不能不提到大舅对我的影响,那可真正是个美食家,讲究一套一套的,从民国吃到新中国,从书香门第官宦家里的私房菜,到京城八大楼、满蒙回小吃,从清贫时期的居家粗茶淡饭到改革开放后的生猛海鲜,他总能对入口之物和烹调技艺,道出个子丑寅卯。那时,北京人出去吃饭叫“下馆子”,大舅说过,“为什么要下馆子?那是因为老年间馆子里做出的菜,是家里绝对做不出来的!”这段疫情,促成各“私家大厨”们厨艺大长,让我得意自己在家里做的菜,甚至比馆子的好吃,不知是我厨艺见长,还是而今的馆子有失水准,起码在纽约有这种感觉,从而大大削弱了往常那份下馆子吃喝的愿望。也让我对没经历过的“老年间”美味,继续留着几分神秘幻想的渴望。

  记得小时候物资匮乏,下馆子是件让人格外激动的事。一次妈妈回京探亲,带我和姥姥舅舅去老东安市场开荤,那家馆子好像叫“小小酒家”,妈妈点了4个菜,吃得我们没齿难忘,美!尤其记得酷爱美食却鲜有请客的大舅,上世纪60年代带姥姥和我去吃过一次馆子,那馆子很大众化,坐落在北新桥十字路口,印象中是把着路口的东南角。进去后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好不容易等到座位,当然是拼桌。大舅是经验丰富的常客,想都不想就点了糖醋里脊和滑溜里脊两样净肉的菜,我还犯嘀咕,怎么都是里脊?里脊是什么?要知道我小时候是不吃肉的。那天在姥姥和大舅鼓励下,我这个不吃肉的孩子扭扭捏捏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儿,心里暗自琢磨怎样趁人不备把肉吐掉。儿时起,我就曾被爸妈逼着吃肉导致呕吐,这次可怪了,放在嘴里的是肉吗?一个酸甜可口,一个鲜香滑嫩,与我平时对肉的恐惧认知大相径庭啊。大舅对姥姥赞美道:“您尝尝,是不是还有点过去老年间的老味道?”然后他就说了那句让我永难忘记的话“下馆子吃饭,是因为馆子里做出来的菜是家里绝对做不出来的味道”。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居然能吃点肉了。这一餐,导致大舅隔三差五地兴致勃勃地反复提起,弄得姥姥烦恼地骂他“你请我吃了这一顿饭,难道就一辈子不会饿了吗?”

  几十年后,一次回国,我请已八旬高龄的大舅下馆子,就在他住所附近的利康烤鸭店。我不解其忽略满桌其他菜肴,惟指着面前的一盘酱爆鸡丁啧啧赞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好这个酱爆鸡丁?这个厨师的手艺还是老年间的味道!而今咱们自己个儿家里绝对做不出来!”又是“老年间老味道”,又是“家里绝对做不出来的”。大舅问我“你看不出来这盘菜的手艺好坏吧?”他面带老江湖的孤傲神态道“瞅瞅这个酱汁就懂了,所有的酱全部包裹在鸡丁上,盘子里干干净净一星酱汁都不沾,菜里闪着亮亮的油,盘子里却不会汪着,这就是手艺,老手艺人才有这个功夫,这份功夫做出来的鸡丁熟嫩,酱汁调得既不死咸也不齁甜,味道绝对差不了!”原来如此,水好深啊。虽是舌尖浮光掠影,却往事难忘。

  新冠肺炎闹腾小一年过去了,咱试手的美食辉煌灿烂,北京炸酱面糊塌子京酱肉丝,上海油爆虾红烧肉炸春卷,四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广东蟹肉干烧伊面,京东肉饼,清蒸鳜鱼,葱烧三文鱼……南北菜系,大小通吃!时不时忙不迭地记录菜谱,友人间喋喋不休地互通烹调绝活。晚上还要隔洋观看网络电视,上海台“人气美食”、北京台“美食地图”,一时间成了最爱。你说我们能不忙得脚丫子朝天?一旦认定一个让你垂涎的,就要四处踅摸食材,虽费心思,“劳民伤财”,却也着实享受,其乐融融。

  Amy来微信视频了,她的扬州蟹粉狮子头出锅啦,看她那笑成一条缝的眼就知道味道杠杠滴。麻利儿的,我炉头上炖的酱肘子也差不离该关火了,您没闻到那股浓烈的十三香吗?

  京城发小见我微信里没完没了秀厨艺,忍俊不住,笑侃“你是玩物丧志甘当吃货?还是穷极无聊吃饱了混天黑?”我回道:你懂个啥?切!——附耳过来:姆们是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