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改革开放后的出国留学生一样，我初到全新的文化环境中，因为不适应文化的冲突而产生精神压力，心理学家把这种现象叫做文化休克。不过，美国人在称赞方面毫不吝惜，赞语像潮水涌来，冲淡了不少文化休克引起的心理不适。

　　据说称赞有诸多好处，可以激发内心的正面力量。而且，除了称赞他人外，还有其他种类的称赞。一种是自我称赞。今天没有什么倒霉事，应当给自己一个鼓掌；工作顺利完成，应当给自己点奖励。据说自我称赞可以降低压力，提升自尊，让自己永远信心满满。当别人称赞你取得成绩时，只有你知道自己有能力，很努力，才能做出成绩来。这时候，如果自己不称赞自己的能力和努力，不客观啊！据说还有一种是超前称赞，把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先称赞一通，让被称赞者觉得自己就是取得成功的人，后来真的就努力做事，取得成功了。

　　自我表扬，超前表扬，我连入门的门槛都没摸到。就连自我表扬与自恋的区别，我也常常分不清楚。单单是判断人家的称赞是否真诚，称赞是否说到点子上，我就花了好几年才有些体会。毕竟是传统教育培养出来的人，不可能穿越太快。

　　还是从基础开始，理解称赞的等级吧。称赞分“好”“优秀”“杰出”等几等。“好”以上是“优秀”，“优秀”以上是“杰出”。做研究生时，导师常给我的称赞是在“优秀”这一级，直接跳过“好”。这种称赞对正在经受异国文化冲击的我来说，真是有正面作用，终身受益匪浅。可是，不对啊，他给本领域最有名的科学家的称赞是“好”，虽然那位科学家应当是“杰出”才对啊。

　　听得多了，我悟出一点门道。听称赞先别看赞语是哪一级，要看称赞者和被称赞者之间的关系。称赞可以分为上对下称赞，下对上称赞，平级称赞。老师对学生为上对下关系。老师称赞学生，不管赞语多好，他只是称赞你是个好学生，不是好同行。身为科学家的导师对另一个科学家的称赞，属于平级关系。两个同行科学家之间的称赞，一个“好”便是代表难得的肯定了。很多同行是不互相称赞的，他们互相竞争，互相提防，有时候还在背后讲几句坏话。

　　导师是个好人，从不讲别人坏话，但是同行在背后讲坏话，我听过。我认识一个研究小儿麻痹症病毒的教授，他把科研资金申请投给美国国家卫生研究所后，常常要落到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同行手里。这叫同行评议，是科学界的通用做法。这位同行常常给教授不客气的批评。同行的评议是匿名的，教授的抱怨也是在背后进行的，真正的批评常常在背后。

　　真正的称赞也常常在背后。现在倒是有一种平级称赞，是公开的，让别人看的，甚至写成文章，刊登出来。我称赞了你，你也称赞我，否则下一次我就不称赞你了。据说，这叫互相吹捧，共同提高。

　　还是回来讲导师的称赞。有一次，我自己设计一个分子病毒学实验，等拿到结果才告诉导师。那是个星期五下午，导师听完我的说明，一把将我的数据拿去，回家闷头研究了一个周末，星期一回来宣布召开实验室会议。他亲自分析数据，讲得头头是道。平常没见过他替研究生分析数据啊。他没有夸我一句话。从他过后的一些言谈，我觉得他很看重这个实验结果。他说应当找个合适的专业杂志发表，让病毒学以外的科学家也知道。后来也发表了，但他没有为此表扬过我。也许，这一次他把我当成同行看待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不称赞是最好的称赞。

　　美国人常常称赞外国留学生：“你英语讲得好。”让听者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很多留学生英语讲得不太好，最怕扎到痛处，老美雪中送炭，及时化解了心中的忧虑。听多了，我逐渐听出了名堂。人家称赞你英语好，是因为听出你的英语口音不纯正，给你点鼓励。没听过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之间称赞过谁英语讲得好。

　　公司里有个美国同事，称赞得很具体：“你的英语跟我的中文相比，简直不知道好多少倍了。”我真想纠正一下，你的中文水平等于零，任何数除以零等于无穷大，我们的英文比你的中文要好无穷倍才对啊！你确定你是在称赞吗？不过，看着他那一脸充满善意的微笑，还有几个同胞眼神中的好受，我终于不忍心将这一层捅破。我学不会他那种称赞，但至少学会了他的另一项本领——不批评他。

　　好多年过去了，这张脸随着生活的艰辛悄悄涂上了一层沧桑的气色，讲英语也应当有丁点进步了吧？可是，很久没有人称赞我英语讲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