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9月19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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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女司机

陈 九(美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9月19日   第 07 版)

  接到去浙江绍兴开会的邀请。绍兴我没去过,这里是王羲之、贺知章、陆游、秋瑾、鲁迅的故里,此外还是西施故里、梁祝故里,远不止这些。这么多故里,绍兴早从简单的地名升华为中华文化一个标志性符号,提起这两个字便是一部沧桑的历史,一段云蒸霞蔚的传奇,一幅灿烂精美的诗词画卷,怎能不瞻仰瞻仰?何况“故里”之外还有一物,那就是绍兴老酒,世上千般酒,惟有绍兴出老酒,酒祖仪狄正是在这里初酿美酒献之于禹,让禹归俗,结束了半人半仙的神话故事,开启了中华文明有血有肉叮叮当当的鲜活历程。既如此,何不去尝尝血脉般浓稠的琼浆美酒,接接祖先元气呢?

  于是直奔萧山机场。

  步出萧山机场正是晴天,蓝天白云温暖湿润,让我情不自禁脱去外衣任轻风入怀,甚是惬意。难怪古人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萧山机场是离绍兴最近的机场,排队等出租,到我这辆是个女司机,四十岁上下,很阳光。

  车出萧山机场,在广阔平坦的大地上,十几台,是几十台上百台大型挖掘机和其他工程装备正在阳光下翩翩舞动,像森林一样甚为壮观。我一下被这景象镇住了,情不自禁举起手机不停地拍照。我是铁道兵出身,虽然当年参加京广铁路大抢险的会战也非常壮观,但从未见过这么多机械设备同时开工,简直要把地球掀个底儿朝天哪!

  “这算什么呀。”“你说什么?”“前边有的是呢。”“有的是?”“地铁都通绍兴了。”“通绍兴了?”“正在修呢。”

  女司机的话让我不免窘迫。刚才拍照时她就主动配合我,我一举手机她就摇下车窗,甚至减慢车速,让我拍个够。果不其然,正像女司机所言,我们一路走来到处可见兴旺的建设场面,刚才是萧山机场的扩建项目,后来又遇到地铁延伸至绍兴的工程,建筑工地上的机器正发出轰鸣,伴着工人们的呼叫声,清脆嘹亮,传得很远很远。

  我们一路聊着,转眼间车过柯桥,女司机说,别小看柯桥,我就是柯桥人,这里是中国的轻纺中心,也是全国十大人均收入最高的区县之一,不得了呢!

  接着她说,经济什么时候都有好有坏,有赔钱的就有赚钱的,做生意都这样,关键是看准市场,生产的东西有没有人要,只要有人要总归会赚钱的。那没人要或要不起呢?那就生产别的喽,需要什么生产什么,生意人不该这样吗?她的语气没有抱怨也没有炫耀,就像谈论女人应该结婚生子、做媳妇做婆婆一样自然,听上去早把人间苦难都想到了,也准备好了,今生为此而来,任何成功与失败都改变不了祖先传下来的聪慧与坚韧。我心中对她产生敬意,坚信人的尊严只能来源于自信。不过且慢,让我再考验考验她看看,比如说,对对对,污染问题,你不是说轻纺中心吗,柯桥这么多印染厂,废水污染不是严重问题吗,怎么解决呢?

  她娓娓道来,污染的确曾是柯桥发展的严重问题,水污染了田不能种,要命啊,很麻烦的。可污染这种事吧,虽说是一家家企业造成的,但解决起来必须统一处理,否则没用。几年前省市两级财政专项拨款,在沿海建立大型污水处理厂和工业新区,所有印染工序必须迁到工业新区,污水统一处理。等一下,你是说柯桥现在没有印染厂了?没有了,都搬到工业新区去了,这里只有展销中心和科研中心,还有后处理和仓储什么的,没有任何印染工序了。她说这话时像喃喃自语,淡然得跟没说一样,却让我惊讶得情不自禁。本想大声告诉她,你凭什么这样轻描淡写,这在很多国家都是难以面对的顽疾,你在说一种奇迹一种伟大知道吗?人们的需要与政府责任之间的互动机制才是发展的根本所在,这是中国独有的优势,也是克服各种困难、不惧任何挑战的本钱。不过我忍住了没说,因为我突然明白了,真正的奇迹自己都意识不到,真正的伟大自己都意识不到,没有一种奇迹是因为非要创造奇迹而创造的,没有一种伟大是因为非要伟大而伟大的。只有生存与发展的客观需求才是动力,当有限资源遭遇庞大的人口基数,如果想过上好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创造奇迹,正因为创造了奇迹,所以你如此伟大。

  终于,到站了。

  那晚,会上请我与学生互动,面对数百学子,我第一次感到力犹未逮的茫然,我试图说明中国奇迹与伟大的根由,你说我说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