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7月1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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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笆

卫建民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7月11日   第 07 版)

  朋友去台湾旅游,从网上发来几张照片。我多年走南闯北,对都市里密集高耸、样式趋同的高楼大厦,早已熟视无睹,毫无感觉了。因一组照片上的风景是祖国的宝岛,我感兴趣的是商业街上繁体中文的市招和广告。细细端详那些厚重秀美的颜体、宋体字,我感受到了中华文化强劲的生命力:一眼可见、谁都认识的汉字在呼唤游客,脚下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又是什么?其中有一张照片,刚入眼帘就令我怦然心动,是朋友站在海边,身后有一圈竹编的篱笆;肥厚、碧绿的亚热带植物缠绕在篱笆底部,一直延伸到碧波荡漾的海岸,远方是海天一线。在台湾海峡,一圈竹编篱笆触动我的心,像蓦然读到一首唐诗绝句,看到一幅宋元时代的山水画。

  我的心里,从此装进一圈竖列在台湾海峡的竹篱笆。

  北京的北海公园东岸,在“濠濮间”的小山上,有几间古朴的茅亭,还有竹篱笆围住几丛竹子;篱笆依势造型,跟随山坡起伏。顺着石阶蜿蜒而上,闲坐在茅亭下,东南的景山万春亭就成了借景。这是造园者的手笔。偶然回头,透过松枝交横的间隙瞥见北海的碧水,心旷神怡。如果不是竹篱笆而是铁艺护栏,我会视而不见,更不会发生诗意的观感。竹篱笆,从材料的角度说,只是普通的竹竿,但它编织成“空透漏”的竹墙后,就使这一处园林产生山野气息,让游客从闹市走入田园。这就是梁思成先生说的“建筑意”。走过几个城市的公园,我看见,园艺工人都爱以菱形或其它几何形编织成竹篱笆,用这种绿色环保、中国特色的围栏处理公园的空间结构。

  近年浏览一些黑白老照片,我发现,在旧时的上海、天津、青岛、哈尔滨,有一些居民区的建筑群,是用竹木篱笆间隔;邻里之间,既有区分,又有联系。建筑群的空间处理,不是用砖石水泥高墙分割,家家遮严堵死,而是以隐约、空疏的篱笆,将“墙”的功能和美感相统一。西谚:“邻居可来往,篱笆不能拆。”相当“哲学”地说明了人际关系的度。杜甫住在成都时,就有“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诗篇。可见,在唐代成都,篱笆已是“舍南舍北”、邻里之间的分界。如果仅从功能考虑,竹木篱笆能阻挡住什么来自外部的暴力呢?它最多能阻挡猫狗鸡犬的随意乱窜,并没有坚牢的防御功能。从“建筑意”来看,住在以篱笆间隔的社区里,居民的心理没有压抑感,整个建筑群的空间是流动、透气的;各家有一小片土地,种花种菜,在都市里就能享受田园之乐。更重要的,是居民有一种安全感、祥和感。

  少年时在农村,我见过不少篱笆,也曾和伙伴钻进篱笆偷吃村里人种的西瓜;“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忆,偏偏是寻常事物藏在深层记忆。我们村的菜园,邻里家的小块地,篱笆是用荆条、杂木、高粱秆编织的。夏秋时节,篱笆上爬满紫色的扁豆花、五颜六色的喇叭花;嗡嗡的蜜蜂,翩翩的蝴蝶,还有一些藤蔓类植物的触须缠绕在上,红红绿绿,随风舞动,像一幅幅色彩明丽的国画。凡是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必有一扇荆条或酸枣刺编织的门,在唐诗里,这种门叫“荆扉”“柴门”。今年5月,我在老家,发现有一个本家弟弟,自己编了一扇柴门,以篱笆作围墙,与村里整齐划一、高墙铁门的新住宅形成鲜明对照,我见了欢喜。那些在土地上生长,又与土地相连接的篱笆、柴门,是勾魂摄魄的家园啊。

  篱笆,从北中国的农村,到海浪拍岸的海峡;从缠绕紫色的扁豆花,到镶嵌碧绿肥厚的燕子掌,不管它竖立在哪里,都属于中国人的历史文化记忆。

  我不能忘记,海峡两岸实行“三通”后,我们县的一个台湾老兵返乡,他刚刚在火车站下车,就用一只脚使劲跺地,流着眼泪长叹:“终于回家了!”这个老兵从此定居有篱笆的故园,房舍外是一条奔腾的小河。

  台湾海峡,有一道竹篱笆。

  海峡两岸,只隔着一道竹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