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改变均发生在2000年前后。
2000年,岳辉从林业站调任河田镇的水土保持站,在新岗位前有些迷惘。“以前在林区,做的是砍伐和种植速生林。现在水保站,研究的是怎么才能把树种活在山上。”
他所在的那个水土保持站有些个历史。
民国政府时期,当时的福建省研究院在河田建立土壤保肥试验区,成为中国当时最早的水土保持研究机构。
长汀水土流失的历史也有些个年头,据考证近200年,上世纪40年代,因战乱频仍、采伐无度等原因,水土流失最为严重。
至今,长汀曾经的水土流失重灾区还保留“赤岭”、“朱溪”等一批颇具特征的村落名称。
岳辉虽有些迷惘,但心里清楚,政策力度开始加强。
上世纪80年代,项南(注:原福建省委书记)治山的年代,囿于国力、财力、物力,始终未形成大规模治理。
2000年不一样,福建省委、省政府正式将长汀水土流失综合治理列入全省为民办实事项目,每年补助1000万元,开展大规模水土流失综合治理攻坚战。
岳辉和他同事们面对的,是濯濯童山。民国时期岳辉那个同行,负责长汀水土治理的学者张木匋曾在1942年的文章中记载:“四周山岭,尽是一片红色,闪耀着可怕的血光……在那儿不闻虫声,不见鼠迹,不投栖息的飞鸟,只有凄惨的静寂,永伴着被毁灭了的山灵。”
当地人戏称,长汀的山是“火焰山”。张木匋治理了8年,收效甚微。最后临走时留下一个预言:“河田市镇,恐怕也将随着楼兰变成废墟……”
岳辉却没这么悲观,他和同事们感受到的是省委、省政府的决心。
2001年,时任福建省长的习近平同志作出了“再干8年,解决长汀水土流失问题”的重要批示,确定连续8年每年从省级财政中划拨1000万元,誓把长汀建成环境优美、山清水秀的生态县。
作为基层水土保持站的技术人员,岳辉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什么“等高草灌带”、“小穴种草”、“老头松改造”、“养分归还”等“土”招数,先用草固土,再种灌木和乔木,混交林成型,一个治理过程才算完成。
就这样,干了一个10年,至2009年,长汀县累计治理107万亩水土流失山地。
但长汀人铁心奋战绿荒山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长汀的水土流失治理,关乎的是民生。”长汀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卓国志一语中的。
2010年,福建省委、省政府再次作出决定,扶持政策继续,水土不治、山河不绿,决不收兵!
“年年造林不成林,
根本就在于农民手上没钱”
政策靠上层,执行靠基层。
在水土流失治理最为困难的破局阶段,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敢为人先,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并最终带动百姓参与进来,共同致富。
1997年,曾在县毛巾厂有过管理经验,又有高中学历的沈腾香被推举为策武镇南坑村党支部书记。
她是为数不多敢从外村嫁来南坑的媳妇。
当地的民谣唱道:“长汀哪里苦,河田加策武。”
因地处水土流失核心区,南坑被称为“难坑”。周边山上,满目红土、丘壑纵横。
嫁到南坑几年后,沈腾香把“病因”把得很准:“年年造林不成林,根本就在于农民手上没钱。”
各乡镇为保水土出台了一系列乡规民约,如发现盗砍树木,必须杀家里最大的一只牲畜作为惩处。但人穷志短,总有村民因买不起煤球铤而走险。
当上村支书的沈腾香深知,治穷,先得治荒。
村里找来凌志扶贫协会提供的免费油萘树苗,发动大伙儿上山种树,可村民根本不买账:“这么瘦的地,田里的庄稼都种不好,还上山种什么树?”
沈腾香只好自己带头。最先上山的都是党员干部,每人种5亩,沈腾香一人就种了10多亩。施肥、养土、施肥、养土……方法虽笨,树却慢慢活下来了,后来居然还挂了果……
看到种树能挣钱,村民们纷纷抢着上山。久违的绿色,开始在南坑村铺开……
村里有人在路边种草莓,沈腾香动员他们到村里种,起个示范作用。
“离路口那么远,种了卖不了钱。”村民嘀咕。
沈腾香掏出自己的3万块钱,“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碍于情面,村民把大棚挪到了村里面。结果采摘者进了村,还是有钱可赚。
大家又纷纷效仿,十几亩最终发展为100多亩。超市草莓12元一斤,但是搞采摘能卖到20多元。“只需半年,一亩草莓至少赚3万块钱,好的能到四五万。”
年复一年,滴水穿石。当年的濯濯童山,如今已是满目葱茏,南坑村摇身一变,成了当地名气不小的生态旅游村。
1996年,南坑村人均年收入不足600元。2019年,南坑村实现村集体收入45万元,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89万元,接待游客达23万余人次。
“承包山林,不仅是治理,
还向这片山林要效益”
毫无疑问,大规模的生态治理靠党和政府稳定持续的投入,肯定能在一个时间段内实现生态恢复。
“生态治理买的是历史欠账。”现为长汀水土保持事业局局长的岳辉明白,要想做到生态保护,让农民与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脱钩,政府还要做“发动机”,鼓励老百姓发展生态经济。
1999年,青岛姑娘马雪梅随丈夫赖荣清嫁到濯田镇的时候,发现“山是光秃秃的,房子都是土坯。还不如我们青岛农村”。
为了增加收入,马雪梅在自留山上养了几年河田鸡。山深无路,喂鸡的饲料只得肩挑身扛,“我扛20斤,老公50斤,弟弟80斤,一天的饲料扛一天,根本没法扩大规模。”
这个心理被镇干部抓住,鼓励她承包有路的荒山。光欢喜山有路,山脚下还有158亩板栗树,马雪梅想都不想就承租下来。
别人劝她,“你这上学出来的,不是干活的把式。那山上连草都不长,你承包它干啥?”
丈夫赖荣清打了退堂鼓,马雪梅也犹豫:“那叫啥山,天上下一点小雨,水从山头冲到山下,整座山就一道道沟。”
她对着副镇长破口大骂,但骂归骂,自己也没了退路,只能任由山东人的倔强性格作了主。
“最贫瘠的,都是政府在养护。我们承包的,条件还算好一些,有的养过肥。”马雪梅说。即便这样,山上为数不多的树,长了八九年,还不到拐棍那么粗,“一只手就能拔下来。”举起一根手指,“根就这么深。”
马雪梅印象最深的是高考时的作文题,有个人挖井,挖了几米以为没水就放弃了,换个地方挖了几米,以为没水又放弃了。其实已经离水位很近,只要坚持就能成功。她悟出个道理,做事要有恒心,“滴水穿石,以一当十”,认准的路只要脚踏实地,哪怕付出比别人多10倍的努力,终会达到目的。“家乡的石头山,用炸药炸平了还能种果树,更何况咱这地还没到那种程度。”
后来又种了192亩板栗树,因为没经验,把土翻了一遍,结果大雨一冲,没留下几棵。
哭完之后,马雪梅重新借钱、重新买苗买肥,再度上山。
土质差,马雪梅拉来了河塘泥,拉来了垃圾土,搜集了人粪尿……铺在了山上,埋在了树下,增强土壤的肥力。“4年多,基本上把整个山的土都换了一遍,差不多有478亩。”
种的板栗树,好几年没挂果,后来把自家养的河田鸡散养在板栗树下。没承想,第二年饱满的栗子挂满枝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河田鸡规模逐渐增加到五六万只,猪也养了五六千头。
不能只让自家兰花香,
还得带领乡亲奔小康
山绿了,人富了,心才能稳。
经过持续的生态治理,长汀的山绿了。卓国志他们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让老百姓的钱袋子鼓起来。
法子有。“生态产业化”,卓国志介绍,这是长汀近年就势打造的一个重点,将水土流失综合治理和脱贫攻坚相结合,在努力恢复生态的同时,发展林下经济,积极探索如何将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
车行至四都镇同仁村元仕花卉合作社,廖炎士正在接待来自漳州的客商。客户把一万多株本土兰花品种“长汀素”装上车,几万块钱就入了廖炎士的账上。
“每天都会有好几拨客商。”趁老廖忙着,管理人员施发娣边介绍边带我们上了山。斑驳林荫间,一盆盆兰花铺满了山,在阳光下惬意地生长。
老廖种兰已有30多年。2014年,自家院里的规模就有一万多盆。
当地党委政府和县林业局上了门。老廖啊,你不能只让自家兰花香,还得带领乡亲奔小康。老廖想了又想,兰花对生长条件要求高,生态修复后,确实可以发展林下兰花产业。“林下种兰既能充分利用天然林荫、自然散射光的优势,又能省去建棚的成本。”
他从承包10亩山林入手,没想到一下成了滚雪球,现在已发展到300亩。他自己培植的“长汀素”在漳州等地市场享有盛誉,经常供不应求。
“刚才来的就是漳州客商,漳州是远近闻名的兰花之乡,但他们是温室培养做不了种,不像我们的兰花是原生态,环境适应能力强。”廖炎士说。
目前,他成立的合作社成员已发展到112人,辐射周边6个乡镇。老廖还把村里的贫困户作为帮扶对象,免费提供种苗,手把手指导技术,带领着一帮乡亲奔了小康。
以前,逃离是一种无奈
如今,回乡带着憧憬和希望
经过几代长汀人持续不懈地努力,现在的长汀,水土流失率已经降至7.4%,水土流失区植被覆盖率由以前的10%-30%提高到现在的75%-91%。
长汀也完成了由红到绿,由绿变美,由美变富的蝶变。
以前,长汀穷,村里年轻人选择逃离这穷山恶水。
如今,长汀富,外出的年轻人回乡带着憧憬和希望。
马雪梅出去打过工,现在她把在外的儿子、儿媳叫回身边,让儿子分管养猪场,把自家的产业继续做下去。
河田镇伯湖村,十几个温控大棚里种着葡萄、柑橘、火龙果……县水保中心援建的生态护岸也正在紧张施工,勾勒出小桥流水人家的轮廓。
2016年,从福建农林大学毕业后,赖斌和两个同学创建了福建新农人生态农业有限公司,借助河仁基金会的项目开始了创业之旅。
赖斌有很多灵动的想法,比如联合其他公司实现“员工共享”,降低用人成本。比如将果树免费亲子领养,实现果园与用户感情捆绑。
“越创业,越觉得农村有希望。”赖斌说。
中共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新农人的办公地点虽然简陋,就是几间瓦房,但瓦房里年轻人的激情,让人看到的是希望。
(制图:潘旭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