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文学观察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7月0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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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隐秘时刻(解码文学空间)

付秀莹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7月02日   第 07 版)

  我用文字建构起一个真实的“芳村”,在这里,我跟故乡的人们重新相逢、相知,彼此厮认,相拥而泣。
  郭红松绘

  每一次回故乡,总有朋友说,回芳村呀——陌上!

  当然了,故乡的村庄并不真的叫“芳村”。而“陌上”,无疑是他们借用我的小说,以一种调侃的方式向我表达温暖美好的情谊。

  然而,在我虚构的那个叫芳村的中国北方村庄里,又实实在在有那么多真实的生命在认真地生活着。譬如说:《九菊》里的九菊、《六月半》中的俊省、《翠缺》中的翠缺、《旧院》《笑忘书》中那些人物——姥姥、父亲、母亲、我舅、姨们……《陌上》里,翠台、素台、香罗、喜针、小鸾、望日莲……他们都是我故乡的亲人、邻居、本家、乡亲。甚至,他们在小说中的名字就是他们本来的名字,正如他们在我笔下虚构世界中的生活也恰恰来自他们现实中的生活。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写下他们,让他们在我笔下虚构的芳村大地上,踉踉跄跄走着他们的人生之路,洒下他们的汗水和泪水,留下他们的呼喊和笑声。这些亲爱的故乡旧人们,恐怕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们会在我的小说里重获新生,以白纸黑字的方式,给这世界留下曾经来过的证据。

  《锦绣年代》中的表哥,其实是我现实生活中的表哥。作为第一个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人,他是家族中最耀眼的人物。我们对于城市的所有想象,几乎都来自于他。在小说里,我写到了他的人生结局,悲剧性的结局。那时候,他正处于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春风万里,如日中天。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我的人物推到那种境地了呢?然而,多年以后,当我得知我的虚构竟与现实发生惊人巧合的时候,我不禁为我当年的虚构感到不安。或许,小说家在现实中是迟钝愚鲁的,然而在虚构的艺术世界中,他可能会变得敏感而犀利。划破生活的迷雾,小说家的笔往往会无意间碰触到命运的真相。生活的逻辑看似混乱,却无比清晰,无常而又有常。就像一个小孩子捉迷藏,懵懂中忽然发现了惊人的秘密。直到现在,我都对我的表哥怀着莫名的深深内疚。我常常想,假如我没有写那篇小说呢?假如我给我的人物设置的是另外一种结局呢?是不是,现实中我亲爱的表哥就会避开命运严厉的逼视?

  老实说,最初,我是不敢给故乡人看《陌上》的。近乡情怯。我确实有点担忧,一则是怕写不好,那可是他们的生活啊。二则是,担心他们对号入座。然而,这是什么时代?网络传播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当《陌上》在我的故乡到处流传的时候,我是亦喜亦忧。很多乡人留言,你写的就是某某某啊。有一个发小抗议说,下回可要给我安排个好角色呀。我写别人的故事,借用了他的名字。有人问,你在北京,怎么村里的事这么清楚?有县里的人特意跑到村子里,要看看我的芳村,看看芳村那些街道,那些人。有一个邻村的老妇人,特意到“芳村”找到我的家人,想让我“写写她”……

  因为《陌上》,我跟故乡的人们重新相逢、相知,彼此厮认,相拥而泣。因为《陌上》,我用文字建构了一个真实的“芳村”,为我故乡的人们竖起了一块纪念碑。因为小说,我在虚构的艺术世界里,建立生活的逻辑,确认命运的法则。因为写作,我找到了从内心通往故乡的隐秘小路,山高水长,我用文字去一遍遍丈量。

  多少回,当我在故乡的街道上漫步的时候,我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恰巧迎面走来。我面带微笑,却心跳如鼓。有谁能够猜出,我强自镇定的笑容掩盖下,内心的翻滚和汹涌?作为小说家,我曾经悄悄潜入他们的内心,亲口品尝他们苦涩的泪水,偷听他们琐碎的心事,探知他们卑微的愿望,那些天真的微茫的不为人知的梦呀。我对他们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我立在故乡的大地上,与我笔下的人物重逢。这是一个小说家的隐秘时刻吧。悲喜莫名,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