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鲁迅笔下的绍兴往事,老舍笔下的胡同春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笔下的高邮掌故,莫言笔下的高密传奇,王安忆笔下的海上轶事……文学总是与具体而微的空间联系在一起。“空间”既可以是大的地域,也可以是一条街道、一幢小屋。空间对于作家的意义可能是创作出发时的精神原乡,可能是放入一段陈年往事的容器装置,也可能是让一位熟悉人物尽情表演的纸上舞台。
本版今起推出“解码文学空间”栏目,邀请作家评论家从不同侧面解读空间对于文学创作的意义。本期约请赵德发讲述故乡老屋与他创作之间的关联。
日照文友乔小桥,一直想去我的老家看看。不久前,我就与老伴、二妹妹坐他的车去了。看了我当年读书的联中,看了我工作过的学校,又去看我家老宅。打开院门,只见三间房子更加破败,院中春草丛生,上面浮着一层白白的荠菜花。走进堂屋,朽味儿扑面而来,地上、床上、桌上落满灰尘。挂在墙上的父母,依旧向我们微笑,然而二老的骨灰已埋进墓地五六年了。
怀着满腹伤感,看一圈出来,四叔在街上对我说:“这宅子太难看了,德发你赶紧翻盖新屋!”我说:“我已经给德强了,由他处理吧。”四叔说:“给他了,你也盖起来!看看四邻,就这宅子难看,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前后左右瞅瞅,我家老宅真是最破的了。水泥瓦覆盖的屋顶已经高低不平,乱石垒起的房墙有了裂缝,门窗油漆掉光,露出了朽木的灰黑。而在屋后,姑家表弟刚落成的三层楼高高耸立,十分壮观。东面的平房也宽敞漂亮,那是二叔家堂弟的。近两年,住在日照、临沂、济宁的几位堂叔,也都回村翻盖了房子。对比他们,我很有压力,四叔这话说过不止一次,别人也多次这样劝我。
建不建新屋?我曾多次追问自己。建设费用,我不是没有,然而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建。
为什么?为了留住一份记忆。
有这座老宅,我能更加清楚地记得,当年父母建这房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他们从牙缝里省钱,筹备了好几年,终于在1975年春天建成,为我准备好了婚房。那时我在外村教学,没空回家,家里人和我的众多亲友都为建这房子出力流汗。从没上过学的大妹妹那年16岁,一直为建房打下手,脸晒得乌黑。
有这座老宅,我能更加清楚地记得,我1979年在这里结婚,1984年搬家到县城,5年间我这个小家庭的酸甜苦辣。妻子在油灯下给人熬夜做衣服,挣钱贴补家用;女儿在我回城时扑在自行车前轮上大哭,想让我留在家里陪她。院里还留有老辈人的足迹:我爷爷蹒跚走进院子,从怀里掏出几个鸡蛋,让我煮给他的重孙女吃;我姥娘拄着拐棍,送来她做的一双小鞋,说她要是哪天不在了,这鞋能给重外甥女留下一点“影像”……
有这座老宅,我能更加清楚地记得,父母在我三弟结婚后住到了这里,30多年来为耕种承包地忙活,为儿女的事情操劳,也让自己一点点变老。堂屋内墙,颜色焦黄,那是父亲抽烟、冬天烧煤球取暖熏出来的。院子里,山楂、木瓜、香椿、月季等植株列队于墙边,还在年复一年地以新叶、花果纪念我的母亲——她活着时,为打理这个小院打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心血。前几年父母病重,我与弟弟妹妹轮流回来伺候,两年间先后送走二老,病床、灵棚,夏夜晚上萤火虫的光亮,冬夜子时猫头鹰的叫声……这些都让我终生难忘。
这都是我姥娘说的“影像”,是我独特的个人经验,也是我文学创作的精神原点。我偶尔回来看看老宅,这些影像会从记忆深处联翩而出,让我对故乡的感情联系更加牢固,让我书写故乡与亲情时有实实在在的凭据,每每有灵感迸发于脑际,催生出我的一件件新作。
这样挺好。要是将这房子翻新,老宅将灰飞烟灭。我即使回去住几天,感觉也完全变了,那样我会更伤感。
留着吧,让它与我一同朽老,直到三弟将它翻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