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司马迁

　　《史记的读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书名老老实实地陈述了我写这本书的用意，希望大家关注一种在今天似乎变得愈来愈少见的读书法，那就是透过书去接近、体会一颗伟大的心灵。

　　了解司马迁的心灵结构对于解读《史记》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史记的读法》认真用心地读司马迁留下来的《史记》这本书，不是为了研究汉代的历史，不是为了享受好看的故事，更不是为了考据书中内容的对错，而是为了认识司马迁这个人——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他对于什么是“历史”所提出来的观念，他对于史学家任务与角色的执着态度。

　　司马迁有着独特的人格，他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做出了独特的选择。当所有人都大骂李陵时，他会坚持说出自己所相信的是非；被处以最侮辱的宫刑，他会决定为了将《史记》写完而忍辱活下来。

　　书写历史并不是简单地罗列事件。他给予自己的任务，是全面整理当时所知道的人类经验，给予这庞大的材料一种可以掌握的秩序，进而能彰显出其中的道理。那道理绝对不是成王败寇，而是人活着有各种不同的价值追求。不同的人以不同方式去追求，因为目的与手段间的差距、个人意志与时代环境的互动，得到或成功或失败的结果。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司马迁清楚他该用什么标准和逻辑来架构通篇，才能“成一家之言”。

　　我们想了解历史的根本原因，是我们想要了解人的行为是受什么动机、心理和观念影响，而这些行为在历史上产生了什么样的结果。司马迁用本纪来断代并展开该时代的主要政治事件，只是因为方便，书和表在《史记》中的地位都是非常重要的。只读几篇本纪和列传，就无法看到司马迁搭建的整个架构。故事只能传递非常狭窄的历史经验，光听故事不能从历史里学到真正的智慧，被整理的中国传统，要跟我们的生命发生关系。

　　我深信这些内容对今天的读者很有帮助。司马迁想了我们想不到的，像如何判断一个社会中值得被关注、被记录的人？在帝王将相之外还有什么人是重要的？为什么？刺客重要吗？游侠重要吗？还有，做买卖甚至算命的人重要吗？

　　什么叫“究天人之际”？“天”是巨大的、集体的和外在的力量，是个人没有办法转移的。一件事情的成功，哪些部分属于“天”的，哪些部分才归于人的努力？他甚至坚持历史内部的一种正义感，甚至可以说是对抗“天”或命运的。在“天”那里没有真正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常常被误会被冤枉，坏人却被阿谀被美化。如果光依靠“天”，我们要如何坚持做好事当好人？所以，正义必须有人的努力。做一个史家，要替那些被误会的人平反，要拨开谎言，更要将许多大家忽略遗忘的善行美德保留下来。

　　依靠家世的积累，大汉帝国所提供的建设基础，年少时展开的壮游，还有担任太史令能得到的文献资料，司马迁获得了成为一位史家的难得准备，他自豪、他珍惜、他确定自己必须对得起如此难得的机会。那不是个人意义上的难得，而是全体人类经验上的难得。

　　容我不夸张地强调，古往今来只有这么一个司马迁。而何其幸运，2000年之后，我们竟仍然可以深切认识这个司马迁，因为他留下了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的《史记》。仔细阅读《史记》的完整内容，仔细比对不同篇章的安排与写法，司马迁的思想、观念、人格、执着就穿越时空显影浮现了。

　　《史记的读法》试图告诉读者有这样一种读法，将作品视为引领我们接近作者心灵的线索，认真看待每一条线索。《史记的读法》试图传递给读者这样一种态度，有时候藏在书里的作者比书本身更重要更伟大。

　　当然，这只是关于《史记》众多不同读法中的一种。这种读法或许也可以运用在《史记》以外的其他书籍上。

　　（作者为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