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是“五四”新文学革命以来,中国文学收获最丰的领域。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鲁迅、茅盾、废名、沈从文、萧红,到40年代的赵树理、孙犁,再到六七十年代的柳青,以至80年代以后的汪曾祺、古华、韩少功、张炜、莫言、贾平凹、路遥、陈忠实……众多乡土小说家为文学史贡献了一大批经典作品,形成了具有浓郁地域风情和民族特色的乡土小说创作流派。尽管在现代性的语境中,中国乡土小说难以拒绝西方现代文学思潮的影响,但对乡土中国历史与现实的书写毕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而这恰恰也是乡土小说最能代表中国新文学创作成就、同时也备受世界文坛关注和认可的原因之一。
而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作为乡土文学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和反映对象的乡村开始逐步萎缩。相应地,乡土文学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文学源于生活,当现实生活层面的“乡土中国”日益转变为“城市中国”,乡土文学的末日是不是会随之而来?对此许多人是深表忧虑的,甚至直接给出了“乡土文学消失成必然”的断语。但我以为不必过虑,城市化并不会必然带来乡土文学的消亡。
首先,对于城市化进程加快、乡土空间趋于萎缩的问题应理性看待。乡土中国的转型并不能随着乡变镇、县改市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住进楼房、“被市民化”后的农民,离真正从思想意识上“市民化”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事实上,农民的思想意识和生活习惯还会保留甚至影响到数代以后。乡土小说赖以存在的乡土空间的萎缩程度,可能并不像数字所显示的那样悲观。
这种情况也可以从创作者一方得到佐证。许多写乡土小说的作家都自称是“农民”,沈从文一直以“乡下人”自居,即便在进城多年,做了北大教授后也是如此。莫言也说自己的创作是“作为农民的写作”……这类说法往往容易受到一些质疑,因为进城多年的他们早已远离农民生活,不再熟悉现实中的农民和乡村。“作为农民的写作”是个伪命题,这种质疑或许会有一定道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来自乡土的“新城市人”要想完全摆脱乡土的灌注,彻底告别农民式的思维方式和观念意识,却也的确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乡土作家强调自己的写作是“作为农民的写作”,又不完全是矫情或虚饰。农村的“城市化”、农民的“市民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农民心态和思维方式更是将长期存在。
其次,即便现实的乡土空间越来越狭小,城市化的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逆,也不意味着乡土文学就一定会走向衰落。事实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乡土空间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缺资源,乡土经验也越来越成为对城市人来说充满陌生化的经验。新兴的城市正在变得千城一面,不可避免地给人们带来审美疲劳。于是,在外出旅游时,越来越多的人会将与自然更加接近的乡村作为旅游目的地。村寨游成为旅游新宠,体验农家乐也正在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乡土世界虚拟文本的乡土文学也会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它会伴随着城市人对乡土的怀旧和对一种乡村生活方式的追求,而长久地存在下去。
现实层面也在对“城镇化”发展的单一路向进行一些补充或修正。于是“乡村振兴”成为“城镇化”之外的另一条道路。“让乡村成为生态宜居的美丽家园,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是实现乡村振兴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乡土正日渐成为一种稀缺资源、成为现代人旅游新宠和怀旧对象的时代语境中,我们有理由相信,乡土文学不会衰落和消亡。不但如此,乡土中国向城市中国的转型还可能会为乡土文学带来新的希望和发展契机。不过,在此过程中,乡土文学本身的转型恐怕也是无可避免的。只要通过自身的不断调整来适应变化中的现代人的乡土想象和审美需求,乡土文学必能找到源头活水,重新焕发出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