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先生（征文·跨越太平洋的记忆（15））

　　我又想起鲍勃先生。

　　这时候，我已经从美国南端的路易斯安那理工大学，一路向北到了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我在想，此时此刻，鲍勃先生的生命是否正经受着某种来自生活的威胁？我们同在的这个世界，于他还有多少的光阴可度？

　　鲍勃先生开的是一辆快要散架的红色两座皮卡车，我呆在家里时，每次听到异乎寻常的马达轰鸣声近了院子，准知是鲍勃先生来了。

　　他戴着一顶发白的牛仔帽，T恤衫的兜里常插着3支笔和一叠不同颜色的纸片，Ⅴ字领口上挂着两副老花镜，腋下夹着一本圣经，见到熟识的人会很绅士地脱帽鞠躬，算是打招呼。寒暄两句，他便会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黑盒，拿两指掐出一撮烟丝放进嘴里，惬意地咀嚼着。遇到见解有分歧时，鲍勃先生很难苟同别人，因此与人多有争执。大学毕业后他先后有4次工作机会，4次皆因与人争吵被炒。我认识鲍勃的这一年，听说他72岁的妻子在与他激烈争吵后离家出走了，已离开半年有余，之后又听说妻子和他离婚了。如今的鲍勃先生不得不卖掉夫妻俩共同的住房，支付法院判决给妻子的12万美元，这样一来，鲍勃先生实际上成了连栖身之地都没的人了。

　　我找鲍勃先生做我的口语老师，因为他的英语发音纯正，加之有过做老师的经验，他欣然答应。鲍勃先生记忆力超群，讲课时思维敏捷，娟秀的板书、栩栩如生的插画，让听课人丝毫不感到乏味。 我注意到他的手背满是血痂，他告诉我他患有皮肤癌，并撩起裤腿给我看，两条腿被挠得惨不忍睹。我很诧异，他本人竟然并没有把癌当回事。

　　在他不方便出门时，鲍勃先生也让我去他乡下待售的房子里上课。第一次去他家时，他请我坐摆在进门处的长沙发，沙发看着很不干净，地上一层毛发，椅子上似乎还要多。鲍勃先生说：“你就坐沙发吧，沙发干净。我妻子走后我一直睡沙发，闪儿和黑儿她们不上沙发，只除了凯特。”凯特是鲍勃妻子走时留下的大黑猫，闪儿和黑儿则是两只母狗。我们正说着，只见白毛的闪儿两腿一跃上了沙发旁的扶手椅，很警惕地转动着两只眼珠看我；黑儿摇着尾巴径直穿过厅堂和厨房，跳到后门边的椅子上端坐着。鲍勃见我的目光跟着黑儿走了，就介绍说，那后门边的才是黑儿的座位，它从不乱坐。我才发现，原来两条狗是各自把守着前后门，一支子弹上膛的长枪始终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后门的门后也放着随时待命的长枪和弓箭。我开始思索，究竟何种原因致使鲍勃先生处于这种极度不安全的状态之下。

　　我不打算再去他家学习，所以不得不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他频繁的邀请。时间长了，我在他那里就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有时还因为两国语言文化的差异，我说的一些话也被他看成粗鲁失礼。总之，我多次惹他气恼。而他在每次情绪过激之后也很沮丧，好几次午后，我们开门后发现门把上挂着食物加一封信：鹿肉、野兔肉、蓝梅派之类的食物以及再加恳请原谅的信，我们全家人顿时明白那是鲍勃先生趁我们午睡时间来过了。

　　鲍勃先生的父亲是二战时的飞行员，少年时鲍勃和妹妹随父母在美国驻日本和美国驻英格兰的空军基地生活，中学分别是在日本和英格兰就读的。每当讲起这段经历，鲍勃先生原本混浊的双目瞬间变得有神，仿佛回到了青少年时代。然而我发觉，成年后的诸多挫折也并没有击垮他，他怀抱满满的安慰，相信自己死后会在天堂里复活并得到永生。

　　鲍勃先生没买保险，支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因此他从不敢看医生。有一次他患了重感冒，烧退之后咳嗽得厉害，加之那些天他那快要散架的皮卡车又爆胎了，一个孤零零的病人被困在远离生活用品店的荒郊野岭。剧烈的咳嗽迫使他不得不停止了嚼烟丝，这是他50年来首次戒烟。我给他送去了一些食物，帮他到40英里外的修理店新买了轮胎，一到晚上我就不停地发信息鼓励他撑住。我说，我会带他去中国，就住在乡下我父母的大房子里，不用他付租金。他很受鼓舞，他向我打听中国的生活开销，看病的费用也能够负担得起。奇迹真的出现了，他凭借超强的毅力竟然把嚼烟给戒了，咳嗽也消停了。他逃过了一劫！

　　现在，我常常会想起鲍勃先生。在他生病的那段日子，我日夜担忧着年过古稀的他会否在某个深夜撑不住，我常常会想象鲍勃先生拿着他每月800美元的退休金，在中国过上同我父亲一样安详而惬意的生活。我祝愿鲍勃先生一切安好！我希望带他来中国，带他到那山清水秀我的家乡走一走。

　　（作者系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