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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11月09日 星期六

碗坨儿(食话)

□ 李满强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11月09日   第 07 版)

  说的是黍。

  黍是北方最古老的植物之一。《礼记·月令》和《说文》中对它的形状和品性都有记载。而最让现代人记忆犹新的,莫过于唐代大诗人孟浩然《过故人庄》中对它诗意的记述:“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在那些流逝的岁月中,黍曾经养活了这片土地上许许多多的生命。

  但在我的老家甘肃静宁李家山,它不叫黍,叫糜子。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老家乡亲们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小麦面(我们叫白面)仍然不是想吃就能吃的。乡人的饭食,平日里大多还是以杂粮为主。玉米、高粱、莜麦、土豆、谷子面都是日常餐桌上的主角,当然,也少不了糜子面。但糜子面不能用来做面,只能用来做馍吃。

  糜子馍最常见也最好吃的做法是碗坨儿。

  我小时得过腰椎结核,体弱。父母怜惜我,怕干农活累坏了身子,兄妹四人当中,分派给我的只有一个活:放羊。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每年寒暑假,我和那些羊几乎跑遍了老家的沟沟峁峁。夏季放羊要赶早。一般6点多出门,找一个青草茂盛的去处,让它们使劲吃。10点多,气温开始升高,羊怕热,该是回圈的时候了。

  回得家来,羊是饱了,我的肚皮却饿得咕咕响。扔了鞭子,赶紧溜进厨房,有时候手也顾不上洗,火急火燎地掀开苫在竹篓上的布,抓上半个糜子面碗坨儿,掰成小疙瘩,放在碗里,再冲上凉白开,用筷子迅速捣碎。呼噜呼噜,不到两分钟,连吃带喝,来个碗底朝天。

  那时候,常见小脚的奶奶倚了房门看我的狼狈吃相。奶奶笑着说:你这娃,肯定是饿死鬼转世的,像几辈子没见过五谷一般!我放了碗,边抹嘴皮边讪笑着回答:奶,是你老人家烫的碗坨儿太好吃呢!

  糜子面碗坨儿,我们也喊它米黄馍馍,其制作中的紧要处,就在这个“烫”字上。

  父母那时候经常带着哥哥姐姐下地,做饭的重任就落在了奶奶肩上。这个在岁月里经受了磨难的小脚老人,在厨房里却有着让人惊叹的手艺。

  一般是午饭过后,她就在大锅里烧一些开水,然后取了糜子面置于盆中,糜子面是早先磨好的,但是只能用粗磨,不能太细。待水烧开后,她就用勺子舀了,边往盆里浇洒,边用筷子迅速搅动——水不能太多,但要保证烫到糜子面。90多度的水遇到糜子面,使糜子面中的糖分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如果水温不够,或者烫面的过程拖沓,就成了“死”面,即便是蒸出来,也不好吃。

  面烫好之后,要揉一会儿,让它保持相应的硬度,然后用餐布苫了。奶奶说,这个步骤是“醒”面。

  “醒”面大概要半小时左右,待到面团爆裂出一些小口,就说明面已经“醒”好了,遂倒入事先预备好的流质酵母,再用筷子在盆中迅速搅动,让酵母和面得到充分接触。在酵母催化下,糜子面会嘟嘟冒出气泡,这时就可以分别盛在碗里,下锅蒸了。那时候的晚餐都就地取材,在锅底放一些玉米、洋芋啥的,柴火填足了,大火烧开。40分钟后,一锅香喷喷的糜子面碗坨儿和煮洋芋、玉米就做好了。父母从地里回来时,月亮已经悬在半空,一家人围着炕桌晚餐,艰辛的日子便也有了几分温暖。

  但即便是这样好吃的食物,在我的内心,也是又爱又恨。那是30年前,父亲和哥哥相继患病,他们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治病刻不容缓。那时家里地里种的东西,能换钱的只有小麦和党参。叔父和我拉了小麦和党参去10公里之外的集市上换了钱,给父兄治病。家里留了不多的小麦面,只是供爷爷奶奶和大家逢年过节吃。记忆中那一年,基本就是靠糜子面碗坨儿过来的。

  我那时在老家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日糜子面碗坨儿,顿顿碗坨儿糜子面,即便是最香甜可口的食物,天天吃,难免也会心生厌倦。记得每次课间吃干粮的时候,我都会发愁。偶尔,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说我奶奶烫的糜子面碗坨儿好吃,会拿了自家的白面馍来换,我倒也乐意顺水推舟,借此饱一下口福。

  如今,奶奶已作古多年。我居住的小区对面经常有妇人推着小车在吆喝“米黄馍馍,香甜的米黄馍馍……”那吆喝声,似乎是一种召唤,总能勾起我内心一些封存已久的东西。

  但我一直没有买过米黄馍馍,我怕一口咬下去,会吃出一脸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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