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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10月24日 星期四

苗寨绣娘让苗绣走出大山(众生相)

邓 立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10月24日   第 05 版)

  生活在山顶的展留村绣娘至今仍保留着在山林间刺绣的习惯。

  作者邓立(右)和季刀村的黄西九大姐合影,黄西九继承了漾婆婆的衣钵,是双针绕线绣手艺最好的绣娘之一。

  金钟村的代表绣法——破线绣绣出的凤凰。

  中国宋庆龄基金会女性幸福基金的工作人员在季刀古寨与苗寨绣娘合影。
  资料图片

  双针绕线绣、锡绣、破线绣……在中国西南部的贵州,坐落着许多古老的苗寨,长久以来,苗寨绣娘们的传统手工艺很难走出大山。曾在时尚杂志担任主编的我,做过若干濒临失传的传统手工艺及手工艺从业者传人的报道。我想,也许从保护传统手工艺着手改善绣娘的生活,并利用时尚圈的资源,让绣娘们拥有可持续发展的机会,一举两得。

  经过三四个月的筹备,中国宋庆龄基金会女性幸福基金于2011年3月成立,我是基金的发起人,也是践行者。从2011年5月开始,我们在贵州走访了十几个村寨,寻找第一批开展工作的项目点。我和苗寨绣娘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初访季刀

  贵州省凯里市季刀寨坐落在巴拉河畔,是一个有着100多年历史的古老村寨。车只能开到公路边,下车后便可眺望到对面依山而建的古寨,错落有致、屋舍俨然,炊烟袅袅。

  季刀寨的生活寂静而清苦,年人均收入在2000多元,而当时全国农村的人均年收入是7000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陈琴,一个20多岁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村赤脚医生。陈琴给我介绍了漾婆婆,那一年,漾已经70岁了,瘦小驼背,精神却很好,还能挑着担子在青石板路上慢慢行走。

  漾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位还会双针绕线绣的人。这种绣法曾是巴拉河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刺绣针法,如今几乎没什么人会了。即便是漾婆婆,也是小时候和母亲学过,母亲去世后,她整理遗物发现一件绣了一半的盛装。她很想把母亲的这件作品完成,就在和大家不断的探讨和琢磨中慢慢找回了记忆,重新“学”会了双针绕线绣法。经过两三年的时间,漾终于完成了母亲那件盛装作品。

  对漾来说,这只是了结一个个人心愿,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恢复了一种几乎失传的苗绣绣法。此后几年,她闲时也会绣上些小东西,但只是一种消遣,十里八村还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熟练掌握这种绣法。

  看到漾拿出来的半新半旧的收藏,我们叹为观止。我想让漾把她的手艺教给村子里更多的年轻人。她摇着头说了一长串我不懂的苗语。陈琴给我翻译说,不是她不愿意教,是没有人想学,这个太老了,没人喜欢,也用不上,大家都穿机织的衣服,虽然机器没有办法绣出双针绕线绣,可又快又便宜也好看,姑娘媳妇们都为着生计奔忙,早就不爱也不会绣花了。

  我告诉她,这个手艺特别珍贵,我们要让全村的妇女来跟她学习,拜她为师。漾婆婆善意地笑着答应了,我知道她心里是不信的。她恢复双针绕线绣已经快10年了,除了几个老姐妹闲来无事和她玩耍比划一下,三四十岁的媳妇们都不会了,更何况年轻姑娘们。

  苗族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传说千百年来靠古歌和刺绣得以保存。过去,一个寨子里的绣娘带头人,常常也同时是古歌师,一边歌唱本村本土的故事,一边将歌中的情景画出来,教给村里的姐妹们,大家都按照她设计的图案来刺绣,古歌师也常常是绣娘姊妹中的设计师。苗绣对于苗族的意义,不仅仅是一种穿在身上的手工艺术,女人们把自己这个支系的历史传说、故事绣在衣服上,天长日久,形成了支系非常有辨识度的图腾和符号。

  季刀是我苗绣旅程的起点,也是我一段崭新人生的起点。之后,我一次次回到那里,每一次都是回家的感觉。有一次,从寨门口往上走,迎着入口的第一幢房子里,住着一位胖胖的、头发花白的婆婆,她在家中二楼窗户看到我来,就站在窗口大声地对我唱迎客的古歌,那一刻的幸福感难以言表。

  “爬”进展留

  从宁静质朴、极具生活气息的季刀出来,我来到剑河县的展留苗寨。展留苗寨在一座大山的顶部,周围都是树龄100多年、单人无法合抱的参天大树,被称为贵州的小瑞士。展留的交通极其不便,其中一段山路我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展留作为一个建在原始森林里的村寨,自然风光非常秀美,而生活条件则格外艰苦。展留的很多房屋都是陈旧不堪,歪七扭八、摇摇欲坠。随便走到一户人家,几乎都是家徒四壁。因为交通不便,展留只有农耕、养猪等最基本的生产方式,还停留在靠天吃饭的赤贫阶段,比季刀更加困顿。

  就是这样贫瘠艰苦的展留,保留下了苗绣中最特别的一支——锡绣。锡绣的手法繁复而特别,也极具代表性。绣娘是在深紫色的底布上,有蓝色和紫红色的线,用数纱绣绣出细小的几何图案,这样的配色已经是极致低调了,但还只是底布。绣娘们再用金属锡打成糖纸一样的薄片,用剪刀剪成小颗粒,用镊子捏出齿扣,再用细线订在底布上,闪闪发亮。

  相对于双针绕线绣,锡绣保留得算好,全村百余名绣娘中,有十几位妇女都还掌握锡绣绣法,其中包括一位锡绣大师——龙女三九。

  第一次见到三九是在她剑河县城的家里,她的丈夫很早就出来在县城工作。因为三九锡绣手艺精湛,会有一些苗绣藏家找到她,定制传统的锡绣苗服,价格不菲,这令三九的收入和寨子里的绣娘有了天壤之别。

  我们告诉三九我们的刺绣扶贫计划,她非常高兴。她说寨子里的姐妹们手艺悬殊很大,即便她手里有订单,也很难分给大家,如果我们可以用奖励的方式激励绣娘们练好手艺,未来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一年中我们在展留开展三四次刺绣培训,每次培训三九都会和我们一起跋山涉水来到寨子里给姐妹们上课,组织大家进行评比,从一开始展留村就有六七十名妇女参与。最可喜的是很多20多岁的年轻绣娘也开始学习锡绣,她们的进步也是最大的。

  三九为了更好地带动姐妹们,成立了刺绣小组,小组由三九和另外4名积极分子组成。她们自创了一种黄豆计数法:每次刺绣评花时,把绣娘们的绣片放在寨子公共坝场上,每个绣片前面都放一只碗,绣娘们给自己认为最好的绣片前面的碗里投3粒黄豆,比较好的投2粒黄豆……每次评比,会有10%一等奖,20%二等奖,30%的三等奖,其余的是积极参与奖。碗里黄豆最多的10%会获得最高的奖金,以此类推。

  因为有三九的示范作用,展留寨是我们遇到质疑和犹豫最少的村寨,也是最早自发组织成立自我管理的绣娘小组。经过一年的培训,展留苗寨是我们第一批三个村寨中最早拿到订单的——一家世界500强公司要给公司年会订制200份礼品。

  伴随着这批订单,这家公司还有一个要求,希望每个参与刺绣的绣娘可以回答一个问题:幸福是什么?那一次我们看到了很多意想不到却无比真诚的答案。

  “幸福是老人和孩子都不生病。”

  “幸福是家里的猪长得壮壮的。”

  “幸福是妯娌和睦不吵架。”

  “幸福是孩子爸爸可以回家过年。”

  ……

  我们请每位绣娘捧着她们的绣片拍了一张照片,下面配上姓名和基本家庭状况以及她们对幸福的理解。手工的魅力就在于,每一件作品背后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和热气腾腾的生活,那么真实。

  后来,展留接到第一批订单的绣娘主动提出,拿出她们收入的5%,作为刺绣小组的基金,平时买些针线、底布,学着女性幸福基金的工作方式,无偿提供给那些手艺不够精湛的绣娘,让她们在家多练习,也许下一次订单来了,她们就能接到活路了。这些是令我最感动的地方,她们在困顿中哪怕只有一丝光,也会想到分给伙伴们。

  携手金钟

  我们第一批扶持的三个村寨中,金钟村以破线绣见长。这是一个就在公路边的寨子,因为交通便利,寨子里不少人外出打工,赚到钱回家第一件事是吃饱穿暖,第二件事就是翻新老宅。出门在外有过一些见识的老乡们自然而然模仿起城里人混凝土建的楼房,灰白色的小屋混杂在黑褐色的苗寨吊脚中显得格外扎眼。

  金钟村的妇女祖祖辈辈擅长破线绣,顾名思义,就是把一根丝线破成很多股,据说老一辈有16股、32股的本领,丝线往空中一抛,因为太轻,能飘浮着掉不下来。

  现在金钟的绣娘里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奇观,所谓会破线绣的绣娘也就是能将丝线破4股来刺绣,能破8股丝线的少之又少,传统破线绣老衣的光滑细腻已不复存在,只有照猫画虎的形似而神散。

  就在村子坝场旁边,我们遇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在老织机上,织着一段非常漂亮的织物。原来她和几个姐妹一直尝试用土纱纺出来的线加上丝线来织围巾,可以令织物有光泽。可致命的缺点是没办法收紧,戴一段时间后围巾就秃噜着散开了。临走时老婆婆执意送了我一条她织的围巾,很抱歉地说:“你戴几个月可能就坏了,这样的东西我也不敢卖给人,就是自己想想试试,因为土布围巾实在卖不上价,你不要嫌弃就收下,戴坏了就丢了吧。”那个围巾漂亮极了,也脆弱极了,就像金钟村的刺绣手艺,看上去很美,其实经不起推敲,也没有实际的价值。

  和季刀与展留比起来,金钟的平均物质条件稍胜一筹,但收入悬殊大,一个家里夫妻俩都能外出打工的境况会好很多,也因此产生了大量的留守儿童。如果只能去一个,甚至一个也出不去的家庭,就过得非常艰难。我们思量再三,决定把首批的第三个村寨定在金钟,一来是为了保护蜕化严重只剩空壳的破线绣法,二来我们能感受到这个村寨妇女内在的一股力量,只要稍给她们一些动力,就能焕发出极大的主观能动性,很有可能事半功倍。

  真实的幸福

  女性幸福基金在经过三四年的运作之后,越来越成熟:先是技法培训,恢复一两年后开启商业订单,这形成一套良性的自循环。最早开展苗绣培训的三四个村寨已经不能满足于这样的单一模式,我希望找到一条更理想的方式,让绣娘们彻底离开基金会的扶持,依靠互联网,不用走出深山也能和外面的世界接轨,在市场上去试炼。这时候,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的加入给予我们很大支持。

  现在,苗绣工作开展得最红火的村寨都有自己的带头人:展留有龙女三九,季刀有陈琴,猫猫河有李敏,梅香村有顾兰花,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村寨里,姊妹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互相讨论协商,有困难了,也由她们来和我们沟通对接。她们是我们乡村工作真正的基石。

  曾有人问我,苗绣有一百多种绣法,贵州有这么多贫困人口,你这样一个寨子、一种绣法的做,什么时候才能做完呢?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会“做完”,我只能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七八年过去了,我们也只做了十几个村寨,十几种绣法,甚至谈不上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在外人眼里,这是各种各样的数据,收入从3000元/年提升到7000元/年,从3个寨子变成15个寨子,从100多人到1000多人,从3个绣法成长为17种绣法……可在我心里,她们是王瑛,是李敏,是陈琴,是漾婆婆,是龙女三九。我做的一切,是为了真实存在的每一个人和她们背后的每一份生活。这一切让我的幸福感很真实,也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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