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信县最老的大槐,立于山间台地的打麦场上,孤独一棵,据说3200岁了。麦场下方是关河村,名字同槐树一样古老。想必关河村人,牵驴赶牛拉着石磙子,在槐树下一圈圈打了几千年麦子,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崇信山多地少,养人不易。活下来的古树却不少。我们看到的另一棵大槐,长在一方小寺庙里,只剩下半面树皮。看守寺院的老者说,他小时候树还完整,只是里面空了,空心树洞里摆一小方桌,常有人围坐打牌喝酒。后来大半面树干都朽了,剩下的一面树皮支撑起巨大树冠,茂盛地活着。据说这棵树也3000岁了。
关河村大槐有6个主枝,绕主干四周。其中3个主枝朝上,一个向东南,一个向西南,另一枝往北,构成树的大形。大槐的南面设有祭祀台,供人焚香祭拜。南面向阳,是树的正面,所有叶子阳面朝南,绿光闪闪。树和人一样是站立生物,有脸面,有前后左右。
大槐朝天的3个主枝交错向上,把树的高度拔向云端。这是树的朝天枝,占得树头,独领阳光风雨,也容易遭受雷电袭击。我在西北常看到断头树,都是风摧雪压所致。树高天砍头。对树木来说,长太高并非好事。西北干旱,遇到一个雨水多的年成,树木会无节制地生长,往高蹿,生出繁枝茂叶,树身难承其重,一旦遭风摇雪压,断头折枝便再自然不过。树的朝天枝受惠于天,也最受天罚。据说崇信关河村大槐从未遭过雷击,原因是四周的山峰替它避了雷电。我想,树的节制生长也是原因。大槐的朝天枝看上去并不招摇,没有过分长高,给树惹麻烦。整个槐树高26米,10层楼房的高度,但南北宽38米,宽度胜过了高度,使它在山间一洼台地上,只显大,却不显高。这是树的聪明,它能活到天寿之龄,肯定是每个枝都活明白了,知道自然的规律。
大槐向东南的主枝,是树的迎日枝,由一个主枝生发为三,两枝朝上追高,一枝斜逸向东,脱离树冠数丈,像树伸出的长长左臂,其枝干所指,必是每日的日出之地。迎日枝在漫长的黑夜里也不会长歪,它的枝准确地迎向日出。那是只属于这棵树的太阳,第一缕曙光,被伸到最远的树叶接住,迎到树上,迎到大槐下的关河村。每年春天,树东边的枝头先绿,最先长出叶子。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其实每一棵树,都独自迎接太阳,长成了自己的模样。
长在大槐西南的送日枝,到下午才会被太阳完全照亮。这时候,东边迎日枝的一半,已陷入阴影。关河村的夕照短,它西边是高山,使树和住在这里的人,都只有半个下午的阳光。大槐的送日枝,也顺了太阳的走势,枝干西斜朝上,指向的正是每天日落的山脊。我在大槐树下正赶上关山落日,眼看夕阳独自走远,自己伫立树下,忽有种两相远别的孤独。但头顶粗壮的送日枝,又让我感到落日不孤。我沿那棵倾身向日的树枝望去,就要落入山后的夕阳,正好卡在远山的一处缺口里,不舍地多照了大槐树一会儿。这每天多照的一会儿,在3000多年里,经年累月。我也在这依依不舍的夕照里,看着大槐朝西的叶子,一层层黑向树梢,直到送日枝端指的山口只剩下黯淡霞光,树身也全黑下来。
大槐最长的一个主枝,长在北边,是树的背阴枝,常年在阴影里,叶子皆处阴面。背阴枝因为前后左右都被别的枝遮挡,它只好往远处长,一直把枝干伸到树冠外的阳光里。所以,背阴枝也最长。这使关河村这大槐树东西窄,南北长,树冠呈扁圆形。
让大槐树长扁的还有风。崇信所属的平凉地区秋冬季刮西北风,春夏季多为东南风或东风,一年中风多从东西两面吹,树自然被风吹扁,形成南北宽,东西窄的样子。我在西北看到的大树,也多是扁的。整个秋冬季漫长寒冷的西北风,把树迎风面的皮,吹得光滑坚硬。那风也一年年地吹进木头,吹扁树的一圈圈年轮。西北多独木,有“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这样的地名,不会多过3棵。独长的树多是扁的,有迎风面,这样的树木,因为木质不均匀,容易走形,也属无用之才。用木料的人,能从木头截面,看出是不是迎风独木。木匠做活,都选用林中树,树在林中,相互遮风挡雨,也就不像独长的树有迎风背风面,木质便也均匀。讲究的木匠也是不伐独木的。独木命硬,人消受不起。
一棵树独自长大,并不是其他树被砍了,剩下一棵,而是因为这方水土,只够长一棵树,多一棵都活不了。像关河村大槐,方圆几公里,独独一棵。这样的大槐,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竟然活了3000多岁,更是让人难以相信。崇信塬高土厚,属半干旱地区,还算不薄的降雨量,勉强维系庄稼和草木生长。土豆麦子苞谷,降几场透雨,就有收成了。草比庄稼耐活,再旱的天,根不死,种子留着,一场雨又活过来。树不一样。小树靠天,大树靠地。类似果树这样的小树,靠天上的雨水便能活下去。但关河村这棵大槐树,是不能指望雨水活命的,它茂密的树叶和枝干,足以把一场大雨在半空里接住,落不到根部。那它靠什么活命呢?
我一路上多次看到施工破开的土塬断面,从断面上露出的树根草根,能清楚地看见树木在土里的秘密。土塬上层一两米,是雨水蓄积的地表湿土层,几乎所有植物的根,都扎在这层。草根浅,树根深。草有一点降雨便能活,树却需要更多水分才能长大。在湿土层下面,是厚厚的干土层,所有草木的根须伸到这里便停住。这一层的土是生土,也叫死土,缺少植物所需的养分。干土层再往下,是和地下水层接上的湿土层或湿沙石层。在雨水充沛的地方,地上湿土层一直连接地下水层,植物的根可以扎得深远,每一棵小苗都有可能长成大树。而在干旱的西北,干土层厚达数十米上百米,地上的那点雨水,永远不可能润透它,那是植物无法逾越的绝地。这也是西北许多地方不适合大面积植树的原因。那些人为栽植的树木,要靠人去引水养活。树越大,耗水越多,直到人养不起。
关河村大槐树长在半山腰的台地上,我看它的枝干,便知道它地下根须的走向,那些深扎土中的根,也基本上长成树冠的样子,这条朝东的粗壮横枝下面,对应着同样粗壮的一条大根,那是它地下的影子,根往哪伸,枝往哪展,树根在地下的暗处,给看似明处的树枝指引着方向。我知道这些向下伸去的大树根,一定穿过了其他树木无法扎透的厚土,在更深处哗哗的水声里,让一棵槐树活出了3000年的茂盛繁荣。那是要靠一条地下河流才能养活的大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