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08月31日 星期六

孤鸟(自然文字)

□ 龙仁青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08月31日   第 07 版)

  红尾鸲
  图片来自网络

  《山野农家院》
  曾 军绘

  在祁连县城,县人民医院及相邻的县藏医院门前的绿化带里,人工种植的青草茂密而葱郁,散发着因营养过剩而显得过于浓烈的墨绿光泽,光泽并不明亮,有一种养尊处优般的羸弱——这似乎是所有被人工豢养在城市里的花草共同的特点。草地上散乱地种了一些青海云杉的幼苗,应该是今年刚刚种上去的,它们枝干纤细,不及一人高,看着更像是一丛丛的灌木。

  我就是在这儿看到那只红尾鸲幼鸟的。它正在草丛里觅食,对过往行人毫不在意,人们对它也视而不见。我发现它时,手中刚好拿着相机,便急忙停下来,架好三脚架,把镜头对准了它。因为我是人群中唯一一个停下来的人,它这时表现出了几分警觉,暂停觅食,背对着我,却又把头扭过来看我和相机镜头。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相机,等待它做出一些小动作,比如扑棱一下翅膀,或是张开嘴喙鸣叫一声,再按下快门。但它没有这么做,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等了一会儿,见它依然没有摆个“Pose”的意思,便直起身来,试图让镜头再靠近它一些。它注意到了我,就在我移动相机的一瞬,从草地上飞起来,落在了一株青海云杉的枝桠上。由于树枝树叶的遮挡,我只好再次移动三脚架,想找一个便于拍摄的角度,就见它又飞到了另一条枝桠上。它的动作有些笨拙,还没有真正学会飞翔,或是还停留在蹒跚学“飞”的初级阶段。如果有意要捉住它,一定易如反掌。看着它可爱又可怜的样子,我判断,它还停留在需要大鸟哺育的阶段,对于“打鸟”(注:用相机拍摄鸟类)的人来说,只要守住小鸟,一定会等到大鸟飞来喂它,就可以拍到大小鸟“同框”和大鸟哺育小鸟的动人画面。这是“打鸟”者的经验之谈。于是,我决定在这里等候。

  很快,十几分钟过去了,却没看到大鸟飞来。

  那一天,我就这样等着这只红尾鸲幼鸟的爸爸或妈妈,但它们一直没有出现。慢慢地,小鸟开始对我和镜头放松了警惕,又飞到草丛里开始觅食,甚至还飞落到非常利于我拍摄的一条树枝上。

  大鸟始终没有来,我也没有继续等待下去。

  后来好几天,我屡次路过这里,都发现它在觅食,却从没看到过它的父母。于是我猜测,它可能是被父母放弃的一只可怜幼鸟——鸟儿们在养育后代时,总是依循着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在食物匮乏又无暇养活每只小鸟时,它们会放弃身体相对羸弱、难以抚养的那一只。看着这只小鸟,我也在想,如果它真是幼鸟群里不幸的那一只,它的父母还是教会了它如何觅食,留给它一线生机。它们似乎也明白,在这样一座边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秉持着不杀生的理念,与其把它放在野外,不如就这样放在人群稠密的地方,它活下去的机率更大。

  这只红尾鸲幼鸟,翅羽尚未丰满,羽毛的色彩应该比它的爸爸妈妈暗淡得多,看不出来是一只雄鸟还是雌鸟。它还那么小,没有完全学会飞翔,埋头于草丛之中,认真地觅食,那神情近乎执著。于是我想,如果幸运之神的眷顾让它与死亡擦肩而过,它长大了,会不会循着某种记忆找到父母?遇见那个与它孵化于同一鸟巢的兄弟或姐妹——它们得到了它所失去的一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它会怎么想?是感恩还是怨恨?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说:“比起四足动物,鸟类显露出了更多人类的特征。”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把这只鸟儿置换成一个人,一个孤独的少年,他会怎样呢?

  我想起了小时候老人们讲过的格萨尔王的故事。

  格萨尔幼年时叫觉如,他从天界投胎到人间,诞生在一个君王之家,这家君王的女仆成了他的母亲。出生不久,他和母亲就被君王的妃子赶出了家门,他们只好来到一片叫玛域的草原,搭了一顶透风漏雨的破旧帐篷,每天以捕捉鼠兔、采挖蕨麻度日。这位在天界享尽了荣华富贵,整日沉醉在锦衣玉食的神子,从此受尽了人间的饥寒交迫。

  但,他有他的母亲时刻陪伴在身边——只此一点,他就拥有了一切。正如《格萨尔王传》里描述的那样,他能够用他从天界得来的神通法术,让母亲煮在锅里的蕨麻变成天界的美食——如果我们剔除其中的神话色彩,或许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正是因为母亲的陪伴,在母亲慈爱的光芒下,即便是从山上采来的野果,也有着珍馐美馔般的味道。

  只此一点,觉如的幸福就大大超过了这只可怜的幼鸟。

  觉如就这样长大,在清贫和母亲赐予他的慈爱里,从一个少年成长为大白岭国的君王。在一定程度上,恰是与母亲度过的那一段苦难日子,成就了他日后的辉煌。

  我也想起了我的幼年。

  大概两三岁时,我就被送到舅舅家里,交给尚未出嫁的小姨抚养。这是因为我刚满一岁,妹妹就出生了,母亲不能照顾好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就这样,我开始在舅舅家里生活,从牛羊遍布的草原来到了长满庄禾的农村。

  或许是因为年幼,或许是因为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对于那一段往事,我唯一记得的,是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接我回去时,我已四五岁了。

  阳光正好,照在舅舅家的小院里,院中鲜花亮亮地开着,艳丽而耀眼。依稀记得,我骑在一把铁锹上,那是我的座驾,嘴里不断发出“驾驾”的声音。正在这时,母亲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小院。母亲浑身的“光芒”高过了那些花,在那一刻鲜花也暗淡了下去。

  “这是你的阿妈,快叫!”有人对我说。

  “快叫阿妈啊!”母亲也呼喊着我的乳名对我说。

  在七嘴八舌的招呼声中,我即刻做出了坚决不叫阿妈的决定,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悲喜交集的情愫。我骑着我的座驾,嘴里“驾驾”地叫着,跑到了一边。

  舅舅家有一只大公鸡,很强壮,也很厉害。只要有陌生人走入院子,就会扑上去啄。母亲原本是从这个小院嫁出去的,但如今她在大公鸡眼里也成了陌生人。那一天,母亲走出簇拥着她的人群,径直走向我,想把我抱起来时,那只大公鸡冲向了她,我似乎是本能地扬起了铁锹,让这胯下的座驾瞬即成了驱赶公鸡的棍子,大公鸡惊叫着,扇动着翅膀,连飞带跑地躲开了,我也乘机跑向另一边。

  母亲在舅舅家住了几天,我一直没有让她抱我,也没叫她阿妈,但心里的暖意却在慢慢升腾,第一眼看到母亲时的那些委屈也早已烟消云散。我知道她要带我回家,回我自己的家。那几天,只要母亲出门,我便紧随而去,为她挡住那只大公鸡——在大公鸡眼里,比起我的母亲,我才是家里人,尽管我弱小无力,但它从不啄我,只要我做出一个驱赶它的动作,它便立即走开,给足了我面子。而每次,我都会得到母亲的连连夸奖,她还说“等回到草原的家里,那里有狼有藏獒呢,你也要挡住它们啊!”

  我认真地点着头。

  几天后,我跟着母亲踏上了回家的路,我至今记得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出舅舅家大门的那一刻。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母亲的手却微微发凉,让我感到非常舒畅。后来的后来,当我有了女儿,我就喜欢那样领着女儿走在路上。有一次女儿告诉我,爸爸的手是“冰丝手”,冬天热,夏天凉,我即刻想到了母亲的手——在后来的记忆里,母亲的那双手总是牵着我。也曾在草原上遇到没有拴着的藏獒扑来,但冲上前去唬住它的,不是我,而是母亲。

  不仅仅是这些,母亲和小姨还赐予了我有关爱和勇敢的最初启蒙。

  几天后,我再次路过那里,却不见那只小鸟了。我想,它一定是学会了飞翔,从此离开了这里。也许,它去找它的父母家人了吧。我又想,如果这只幼鸟有一天真的见到了它的父母家人,那一刻,它也会和我一样,心里小小的委屈慢慢升华为一种暖意吧,那是涌动在血脉之中永远不变的亲情。在怨恨与感恩之间,它一定会选择感恩,因为它如今的成长和独立,其实都是父母家人的赐予。

  是的,是赐予。

老家的味道(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中国纪实)
孤鸟(自然文字)
致读者
敬礼 国旗
大红袍(小小说)
责编:张鹏禹 邮箱:bnuzhangpengy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