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拿到新书《大树小虫》样书了。40万字,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飞快翻翻,溢出一股新鲜书香。原本以为,终于拿到新书,会潸然泪下,因为实在是来之不易,近乎10年的构思,近乎5年的写作,近两年的一改再改、再改、再改……此前多年的写作,我都是一气呵成,从来没有遭遇反复修改。然而,我没有潸然泪下。我只是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手机静音,丢一边去,坐下来,开始静静阅读自己新书,这是比流泪更郑重的了。
《大树小虫》的写作出版,对我来说,非比寻常。原本以为,已经构思好的长篇写作,无非是一项重体力劳动。而写作过程却让我发现,它更是一项重脑力劳动。10年的写作,耗掉了一个人生,开始的,又是一个人生。《大树小虫》写三代人,历时近百年,我避开了传统的或者经典的线性故事,设计了方块加直线的不对称结构。我写一个个的个体生命,写他们在时空这株巨树上的奋力前行。由于时空弯曲,人物关系也就相互纠缠、互相碰撞、互相影响,甚至可以借用物理学的量子纠缠来想象,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高难度动作。高难度动作还必须一再重复做一遍,那就是修改。情愿以及不情愿地修改,都异常艰难,充满考验,还充满遗憾。辛亏在这种磨练中,我领会到了一种人生新知:珍视遗憾。
以前我的珍视,更多地投向那些一气呵成、很快出版、纷纷获奖的作品。珍视获奖。珍视圆满。珍视夸赞。珍视好运。珍视昂贵。珍视好东西。写作长篇这10年来,遭遇了种种以前从来不曾遭遇的写作教训与人生教训,令我逐渐知道了另一种珍视。逐渐地,我开始珍视残缺。珍视舍弃。珍视批评。珍视本该得到却被失去的东西。珍视自己做的错事、或是蠢事——比如在当今这个碎片化阅读时代还坚持写作洋洋几十万字的大长篇,客观看起来,不免有点蠢,蠢我也十分珍视。我学会了珍视最日常的与昂贵毫不相干的普通东西。夏季到了。我会发现那把老旧蒲扇破损了边缘,某一时刻,我会搁下笔,端来针线盒,坐在迎光的亮处,穿针引线,为蒲扇镶边,其实网上大有新蒲扇可买还很便宜,原是我珍视这亲手缝补,又是珍视这蒲扇的贴身跟我多年。我喜欢针线,从容不迫,将破损缝补一新,我希望我能够这个样子,耐心修补《大树小虫》,也耐心修补自己人生的破损——我更珍视我还存有这种希望。某些事物也的确有意思:许多次,写作冲动会沿着针尖倏然升起,扎得我一跳一跳,遂放下针线,赶紧伏案写作,从针尖到笔端,两不相干却又紧密相连,文学灵感竟在最平常的事物里抽象地闪现,仿佛神迹,这简直太值得我的珍视。所以直至最后完稿,尽管我看《大树小虫》书稿还不够圆满,可我学会了珍视这不圆满。
许多的珍视,交集起来,变成了一种感恩。我感恩《大树小虫》的成书过程。我更感恩凤凰江苏文艺社友人坚持了10年的约稿与10年的惦记。我感恩天长日久持之以恒的写作,既给予我工作的欣悦,也给予我人生的磨砺,还力挫了我的骄娇二气。我的获得远远不止出版了一本新书,更有我对事物另外一个方面、以及多个层面的认识与理解,更富于智力与理性的认识与理解,而这一点,或许正是我的救赎之道。也是我在《大树小虫》的人物命运之中埋伏的这么一个道理:另一种珍视,恰当的妥协,在某些时刻,或许也不失为人生一种不可避免的选择。我希望有读者能够读出来,并对他们的人生有益。